那是七十年代初,一个血色的黄昏,我记得很清楚!
我和松林从学校回家,那天中午都没有带饭,我俩饿极了。我们一起相邀偷偷地跑到生产队养猪场的萝卜地里扯萝卜。
“扯几个了?”松林问我。
“两个,都是红萝卜!”我一边回答一边紧张地望望四周:还好,没人!
我拔掉萝卜缨子,在衣袖上随便擦拭两下,就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哎呀!好辣!
松林问:“辣不辣?”我说:“好辣!”
松林说:“红萝卜好看但不好吃,它要等到霜降过后才好吃。来,我扯的白萝卜给你一个!”
刚刚接到松林抛过来的白萝卜,我就听见从远处传来一声断喝:
“哪个吃了豹子胆的,敢偷生产队猪场的萝卜!”
坏了!我们被生产队猪场的饲养员庚伯发现啦!
庚伯一边断喝一边朝我们这边飞奔过来!我吓得撒腿就往山上跑!
松林却没有动。松林他还立在萝卜地里,啃那个没有吃完的白萝卜。
庚伯却不管他,庚伯径直跑过来抓我。慌乱中我被山坡的野葛藤绊倒在地,被庚伯逮个正着!
我以为庚伯会将我带到松林这边来。他倒好,一边紧紧地揪着我的衣领往猪场走,一边朝松林挥手,对松林说:“松林,你走吧,不关你的事!”
松林也没有独自离开。松林一边啃萝卜一边跟在我们后头朝猪场走来。
生产队长刚好在猪场里和另一位饲养员王婶聊天。
庚伯指着我对生产队长说:“队长,抓住一个偷萝卜的!请你把他交给大队部,莫把我的奖励忘了哟!”
生产队长望望我身后的松林,问庚伯:“松林没有参与吗?”
庚伯说:“松林没有,松林只是站在旁边看。”
生产队长说:“松林是大队长的儿子。如果他也参与了,这事我看就在这里解决算了,你也别惦记那十斤谷子的奖励。如果松林真的没有参与,这小子可以上交大队部。”
庚伯说:“我亲眼看见的,松林没有偷萝卜!”
生产队长最后问了庚伯一次:“那,你的意思是,就把这小子一个人送到大队部?”
庚伯说:“是的,送他到大队部,让大队部处罚他!”
生产队长望望松林,这时候,松林已经把那个白萝卜吃完了。
松林垂着双手望着我们,一直保持着沉默的状态。
生产队长把手里的喇叭筒烟蒂往地上一扔,用右脚的大脚板踩灭。他对庚伯说:“好吧。我等会收工就去通知他父母。”
傍晚,生产队长到我家来,通知我父亲带着我晚上去大队部开会。
大队干部罚我写了一份检讨书,扣掉我家本月口粮二十斤,更要命的是,取消保送我上高中的资格!
春天转眼就到了,我的同桌松林与班上其他四名同学上高中去了!
十三岁的我,尽管五年小学和两年初中,成绩一直保持在前三名,就因为我和松林一起偷了生产队的两个红萝卜,大队部取消了我的升学资格!我的学历,因此止步于大队初中!
这个暑假,我就成了一名地地道道的小农民!
我把自己这一切的不幸,完全归结于庚伯的贪婪,归结于庚伯的不公平和他的顽固!
这次和松林的合伙偷窃事件,本来可以按照生产队长的思路就地处理。可庚伯为了十斤稻谷的奖励,执意将我送交大队部!甚至不惜把我的前途彻底毁掉!
我从心底里不服气!我决定报复一下贪婪而又欺善怕恶的庚伯!
这天,刚好三姨给我家送来一只黑猫。
三姨说:“黑猫喜欢咬鸡仔,已经咬死家里五个鸡仔啦!”
三姨知道我家没养小鸡,三姨就要我把黑猫送到集市卖掉!
我知道,生产队的猪场刚好孵化了一窝鸡仔!而且,我还知道,逢单是庚伯值班,逢双是王婶值班。
我选择单日行动。傍晚,我假装出门打猪草,把黑猫放进背篓里,用包袱覆盖。经过猪场的时候,我蹲下身子,让黑猫爬出背篓,悄悄地溜进了猪场。
几天以后,猪场饲养员王婶向生产队长报告:“队长!庚伯把五十多只鸡仔偷完啦!”
庚伯坚决不承认!他说:“我可以对天发誓!我根本就没有偷鸡仔!”
可是,生产队长调查后发现:庚伯值班的时候,每天丢失十来只鸡仔,王婶值班的时候,却一只也没有弄丢!
生产队长最后向大队部打了失窃报告,而且确定偷鸡的嫌疑人,就是猪场的饲养员庚伯!
就在大队部准备召开全大队批斗大会的前夜,蒙冤叫屈的庚伯实在找不出真凶来,最后绝望地跳进了屋后的清水湖……
四十多年来,我一直生活在深深的懊悔和痛苦之中!
因为恐惧,我也从不敢对别人说出自己的原罪!
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会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地拷问自己:为什么两个小小的红萝卜,就毁掉了一个少年全部的前程,同时还酿成了一桩命案?
后来,踌躇满志的松林告诉我:“那是一个疯狂的年代!”
松林高中毕业的时候,刚好赶上了恢复高考制度。松林顺利地考上了武汉大学中文系,后来成为省里一家出版社的社长。
而我,初中毕业后,一直就蜗居在村里养猪。开始,我在生产队猪场养猪。分田到户以后,我就在自己家里养猪。我养过宁乡猪,养过桃源黑猪。最近几年,我在松林投资的“夷望溪农庄”养野猪,最多的时候,农庄里养了一百多头野猪!
但是,我养的家猪和野猪从来没有吃过萝卜!因为,我从来不种萝卜!不管是白萝卜,还是红萝卜,都不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