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时节 （小说）

毛自银

《燃烧的太阳》、《长江之战》等书载，1943年中日常德会战前夕，日本侵略军矶谷廉介部把守的华中一座巨型军火库爆炸，是后来日军因武器弹药短缺在一系列战役战斗中失利的重要原因之一。
        ——前记

小满时节   （小说）

毛自银

       雨势迅猛，小河翻腾哀鸣，舔食和吞并着河滩边密密的矮小的灌木丛。天未亮，蚊子不停地在人身上叮咬着。哎，这鬼世界，哪有人过的日子！楞头楞脑的“六斤半”抱怨着，他饿极了！幸好时近小满，麦子有了饱粒，扯了一把边搓壳边送进嘴里嚼。
      不能躺，不能靠，只好把身子簇起来半坐着被淋，还得随时防着在矮树上下捕捉小鸟和蛙、鼠之类的“饭铲头”（即“烙铁头”，这种蛇头部呈三角形）——本地的一种很凶的蛇！幸好，雷声多，闪电密密的。否则，“饭铲头”一定会出来活动的，三叔家松在上个月初五夜被张义魁赶慌了，想往这里下河游过去，便是一脚踏在一条“饭铲头”尾巴上，“饭铲头”掉头一口把他咬死的。想到这里，他越来越怕。
      张义魁是澧州芦花嘴村保队副，也是上头追得紧，说日军到汉口了，规定每个保这次一定要送十五个壮丁上县验验后上阵去。三月初十捉了三个在刘国旺家搞工的，张义魁把他们罩在打谷的板桶下，上面还睡了人。谁知道就这天夜里，他们三个不知怎么一合计逃了——他来提人时睡在上面的两个保丁儿还鼾声如雷呢! 张义魁一回去便让上头狠克了一顿，还因要“翻嘴”被打了十几下嘴巴；自己又无钱往上送，不搞这差事吧，保长瞧得起，这杯人情酒不吃也不行，谁能给自己嫖的赌的用钱呢？怕人跑，他发明了一种带钩的器具，一根长两丈多的麻绳上套一个铁钩，外连一根丈把长的竹竿。如果谁跑，他一竿子甩去，管保跑不脱。这次就又这样捉了他谷大喜（因为他生下来称重六斤半，人很瘦，小名“六斤半”）、刘五爸、易九爸三个，趁上半夜解县城经过河坎时，他“六斤半”突然灵机一动便跳“牛鼻子孔”深潭——由于他先弄松了绳头，汆水一个猛子去了好远。刘五爸、易九爸见“六斤半”跳水也跟着跳水，可他俩还是捆得紧紧的，就这样下了“汤圆”！保丁们正准备救人时，风一吹马灯熄了，天黑得像锅底，紧接着便是雷声大作雨如瓢泼，光人都站不稳----想到这里，“六斤半”此时心里乱糟糟的：“哎，我怎么没死呀！我这一个人留下来能干什么？”
      “我才二十岁，二十岁就这么死了，太不值得了。”他又想。
      “我还是回去，投军去。”他琢磨着上午捉他时张义魁说的“国难当头，要抗日，你不去谁去”的话。可恨日本强盗，太坏了，去年比这稍迟时候，他母亲和小妹在前面山上砍麦子，突然来了一队日本兵，叽哩哇啦看到他才十五岁的小妹，就狞笑着来抓，母亲赶忙奔上去护住，结果二人都遭强暴又被杀死！他恨死了日本鬼子：“老子要操你八辈子祖宗！”骂归骂，不起半点作用。于是他去求辉幺爹，请辉幺爹跟他帮忙报仇雪恨。
       辉幺爹又有什么用？他只不过是个地方上多少有点名望的长者，一个打铁的！他打了一世的铁，家里也只赚了点儿铁，只能给“六斤半”打了一把大马叶子刀，要他“当用的时候”就用！辉幺爹给他打了把马刀，小伙子们也要打:“跟他打得，跟我们也打得。”个把月里，辉幺爹的贴也打完了。三四十把马刀到了小伙子们手里，本想用作护身，又谁知这些哥哥都被捉壮丁的赶得鸡飞狗上屋。“六斤半”今天是求生不得，求死不成。
       按理他不系壮丁，上头有规定，三丁抽二，两丁抽一。他父亲家福早些年在河上给人驾船，不幸一次酒醉落水身亡。二姑家茹刚七岁就送了童养媳，家里只有兄妹二人和母亲。母亲、妹子一死，就他“六斤半”精光撂子捶一个人。独子不征——可是家里拿不出，保里又喊“有钱出钱，无钱出人”，还说“无牵无挂一个人的出去最好”，当然张义魁就盯住他了。
      “我还是自己投军去。去抗日的又不是囚犯，干嘛把我捆那么紧？”他站起来揉了揉自己快被捆破皮的手腕关节那儿几下，趁着天未亮，干脆顺河坎游下去，津市河下边新洲那儿有国军。
      “你是逃兵吧！” “六斤半”刚上新洲北码头，就被看上去一个大约四十来岁的巴眼班长抓住。
      “我来当兵打日本的，老总！” “六斤半”再三表白。巴眼和气了点儿，于是“六斤半”被送到一位年轻军官面前。
      “啥？你要当兵打日本！我要了你。”那军官把“六斤半”分到巴眼那个班。
      “瘦得像个猴精！”巴眼喜欢地说。后来他知道了这人还是青年军官——连长的堂伯，年已五十出脚，只是太阳晒得没农人多，所以看上去不那么显老。连长问了名字，规定今后只准喊学名“谷大喜”，不许喊“六斤半”，“我们中央军不正规是不行的”。
      队伍开到焦圻东边百把里处，遭遇日军，连长、巴眼打仗十分了得，在他们枪口下日军放树排般连连倒下，和“六斤半”，不，和谷大喜一样，队伍里有个新来的壮丁，才两天，刚上阵发一根汉阳造老套筒，开火时老打不响。巴眼一把抢过一拆枪机，发现没撞针。连长看这几个人有点“鬼鬼祟祟”，好像在鼓捣些什么，跑过来对准巴眼屁股就是一脚：“你们想开小差吗？”
      “你看他的撞针不到哪里去了！”
      “当班长的连手下的枪成了什么样子都不知道！”拿起刀就向巴眼左臂砍去。
      “他是你‘波波’呀！”旁的黑胡子大个连副飞也似的托住连长的手。
      “战场上不遵军令，‘波波’也得要杀！”
       原来“波波”是“伯伯”的外地口音，可见这连长的军规还蛮紧的。就在他们争持时，日军一颗炮弹落在面前，“轰隆”一响,血肉横飞，一切化为乌有。随即阵地失守，大军兵败如山倒。
       谷大喜捡得一条性命，躲进了芦荡。靠扯芦根嫩芽充饥。第二天他忽然听到有个兵不像兵民不像民的人和几个同伴说：“这日子哪是人过的呀！中央军不在，我们投四爷吧，听说四爷到了！”
       “四爷，谷四爷吧？”
       “想必是，有人讲谷四爷就是新四军新四爷。过黄山头那边去找到他们就好了。”
       “只要是新四军的人，百姓都称‘四爷’。可他们的官长都不要别人这么称呼他。”
       “四爷是共产党呢，又不是什么‘盾牌佬’！”
       “是共产党才好，十几年前我四叔投贺龙当红军做共产党去了的，怕不在人世了。”谷大喜听了心里想着，也跟他们一道去了。
       两天以后，他们到了江南藕河芦花嘴（与澧州芦花嘴同名），接待他们的不是别人，恰是大喜前天还在想念的四叔——被人们传为“谷四爷”的新四军藕河支队支队长兼政委谷家柏。
      大喜有了落脚处，不过没有换衣服。新四军遵守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一切行动听指挥，不准拿群众一针一线，一切缴获要归公。几次随队出击，缴了日军好些枪支，弄死了好些匹马。再一次是和两位战友把日军一个汽车司机打死后，又把那车推下了莲子湖。战斗之余，部队还教唱歌写字。战士们还帮老百姓整网、打鱼、下田整田。大家心情舒畅。四叔对人和气，破篾打斗笠织筲箕打菜篮补箩筐驶牛耙田门门手艺件件农活都熟，不开会不训练的时候也帮群众干些活儿，做侄儿的大喜心里自然高兴得没法形容。大喜想回去把家乡那三十多个人人有一把马叶子刀的小伙子都弄来，竟不假离队四天。
      回到家里——他哪里还有家，房子全倒了，反正是茅屋，墙也是千根柱头落脚——高粱梗滚稻草葽子糊泥巴整成的！一打听，前年投国军打日本去的刘庆华还打到了印度，在那里战死了，队伍里还寄来一纸证书。只是刘庆华自家无人，这证书便由族长刘鼎堂拿着，有时还在祠堂神龛下供上几个时辰，说是“光彩哩！光彩哩！”那张义魁呢，那天晚上解送壮丁上县时造成二死一逃，怕上面追下来不得下地——反正他也是精打光一个人，跟着在乡里保里喝道搞了些年，田里工夫也“搞不上腔”了,最苦是他没跟他抱腰的官面台柱子——回家便吞马钱子“自裁”了。
      大喜又到了母亲和小妹的坟头，痛哭了许久。然后，他邀了十一二个小伙子，到了四叔那里。这十一二个小伙子四叔喜眯眯地收了。可大喜呢？谷家柏硬是不要！
       “谷大喜，你目无组织，私自离队，严重违犯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你被除名了。”
      “亲亲四叔，看在我是您亲侄儿的份上，您收了我吧！”大喜记得只几岁的时候，四叔每抱他时，都要大喜喊他“亲亲四叔”，今天这节骨眼儿上，大喜又这样称呼谷家柏了。
       “共产党不是哪一家哪一户的队伍。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喜子，你走吧！”四叔的声音在颤抖。
      “我杀一群日本鬼子后再来，您会收吧？您就只当我前头没来过。”谷大喜哭起来了。
      “去！去去！你杀日本鬼子去！”谷大喜似乎听出了四叔的心里对自己存有一种期待。
      谷大喜只得匆匆上路。不过四叔还是安排人给了他一篓子需要的东西。临走，四叔又特地托人给他做了一番简要交代。大喜说：“大家听我的消息！”
      一线如钩的银月斜射着一道清辉，照着他的路途。他要去的地方，是他八九岁时跟人放牛便玩熟了的老姑奶奶家住的村子。那村子，两年前鬼子占领，搞啥工程硬没让一个中国人留下。人们只经常看到汽车队进进出出。大喜认为在这里炸他几辆汽车也可作立功回队的本钱。不待天亮，他摸到日本派遣军矶谷廉介部的这个汽车队的出口不远处，在公路地下埋了十来颗小地雷，又用树枝树叶把砂扒平。他要用他的出乎人们意料之外的功勋来弥补自己的违纪过失，以便再回四叔那里。谷大喜没想到，连投中央军又到新四军，加上不假离队接着又归队总共不到一个月，正是他眼下出此一举，造成后来日军南下湘粤计划严重受挫，因其弹药极度匮乏，致使日军大本营高度恐慌，继之又让日军尝够了深深陷入中国中南部战场不能自拔的苦果------
      早饭时，满载军火物资的日军汽车队开动，是去驰援南线战场的。轰隆隆一阵巨响，成千万发子弹和数百箱炸弹炮弹夹杂着这些人车全成了一团团硝烟。子弹和各种炸弹炮弹的复合爆响，排山倒海般震动引爆了不到300米处日军华中特备弹药库，那是总值5.77亿美元的战略弹药储备库啊，绝对特一级秘密 “啥工程”整个建筑。谷大喜因贪看这爆炸的壮观景色，一转头被飞上天的一个汽车发动机活塞环打在后脑勺上，一个趔趄，他便倒在了公路旁边只几天便要收割的小麦田里-----
      天空凝视着自无限的蔚蓝，沉入梦幻，世界在夏日的骄阳里悸动着痛苦。
      第二天，这里又是一场狂风暴雨，藕河上浪潮高卷，轰鸣接天。夜卧的人们静听着这风和雨。只有谷四爷和他的部分人马站在河边一块突兀的大石头上，望着远处，任泪水和着雨水在不停地往下淌着，淌着-----
      更远处，电光闪闪，如涛的霹雳冶炼着江南的每一寸国土，激励着更多的不屈的人们去投入战斗。
                                                                    
                                                                （原载澧县《墨池文学》、常德《笔架城》）

毛自银

欢迎各位领导、长者、贤者点评！

毛先金

欣赏佳作！铭记历史，开创未来！

武陵通晓

电光闪闪，如涛的霹雳冶炼着江南的每一寸国土，激励着更多的不屈的人们去投入战斗。

上将军

电光闪闪，如涛的霹雳冶炼着江南的每一寸国土，激励着更多的不屈的人们去投入战斗。
文笔极好！欣赏！

毛自银

谢谢各位领导和长者点评！

老涵

不忘历史，珍爱和平！

付蝶

跟看电影似的，精彩！这些都是我们无法忘记的痛！

毛自银

老涵 发表于 2015-9-21 12:44
不忘历史，珍爱和平！

谢谢关注！

毛自银

付蝶 发表于 2015-9-21 16:01
跟看电影似的，精彩！这些都是我们无法忘记的痛！

谢谢点赞和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