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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 夜
徐 达 顺
小 说
外面冰天雪地,刮着大风,天好冷。刚傍黑,旺喜老汉就睡到了床上。他睡的这间偏屋原来是他喂牲口的地方,大眼小窟窿,象一个个的风车口,寒风直往里灌。望喜老汉把被子紧紧裹着,蜷着身子,双手抱胸,还是不转热。 好在这时飘来一阵香气,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他用鼻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认真地分辨了一会儿,确定是酒、肉的香味。他清楚,他家单间独户地住着,除了正屋里儿子、媳妇办酒菜外,别家的香味是传不到这里的。旺喜老汉压根儿没有想去喝杯热酒,暖暖身子。他知道就是想去也是不可能的,外面的大门关死着,偏屋通正屋的门上了闩,还被儿子钉了钉子。 他只是想,不请客,不过节,今天办酒菜干什么?噢,他想起来了,是这孽种儿子的生日。生日,这孽种还记得自己的生日!想到这里,旺喜老汉的眼睛潮糊起来。 那是三十年前的今天,外面也下着这么大的雪,刮着这样大的风。旺喜已在妻子的身边守了三天三夜,人已疲惫不堪,但旺喜心里乐滋滋的。三十多岁的人,一直没有孩子,眼看妻子就要生产了,他能不高兴?妻子痛爱地看着他,忍受不住剧烈的疼痛,轻轻地呻吟着。旺喜不停地给她抚摸隆起的大肚子,嘴里说些自己也没听懂的话安慰妻子。傍黑时分,接生婆带了个助手进来,把旺喜“赶”了出去,关上了门。一会儿,只听得妻子凄厉的一声惨叫,旺喜象一头发疯的牛,一头将门撞开,直奔床前。床上一片血水,婴儿已经下来,但是,妻子的脸成了一张白纸,他抱起小娇儿,呼天唤地,妻子再也没有答应他。这一天,是儿子的生日,也是妻子的忌日,好多年他时时想起,只是这几年他才不大愿意去想它了。 旺喜含着泪水送了妻子上山,又回来抱着儿子到处讨奶喝。一个男人独自一人抚养一个刚刚落地的婴儿,想想,该有多么艰难。多亏了乡亲们搭把手。白天都能过去,到了晚上,儿子哭着要喝奶,旺喜拍也不是,抱也不是,经常是儿子“哇哇”地叫,老子“呜呜”地哭。白天劳作,晚上熬夜,铁打的汉子也经不起这样的折腾,旺喜瘦得只剩下两只眼睛。有好心人对他说:“旺喜,找个帮手,续一个吧!” 旺喜眼里噙着泪水,感激地说:“他娘睡的被窝还热着哩。”他深深地恋着妻子。他常想,假如妻子还在的话,儿子虽比不了城里孩子的福气,但总算夜里有个奶头含在嘴里。旺喜人缘好,有人给他这里介绍,那里介绍,他都没有说话。他也想过娶个女人进来,但总有一个心结,娶的女人好,他怕亏了人家。娶的女人不好,怕屈了儿子,伤了自己,对不起死去的妻子。失去了妻子的男人,特别懂得怎样痛爱孩子。前思后想,旺喜决定这辈子不再娶女人,就与儿子朝夕相处,相依为命。旺喜中魔似的护着宝贝儿子,白天背着他下地干活,晚上搂着他睡觉。儿子只要有一会儿不在身边,他就象掉了魂儿似的。儿子只要有一口没吃饱,就是割下自己身上的肉也要给他吃。吃大食堂那阵,大人一天定量八两米,小孩一天最多不超过半斤。小儿子一碗稀饭喝完不愿放碗筷,旺喜故意吃得慢,把自己的半碗稀饭倒给他吃。自己空肠饿肚,走路摇摇晃晃,只得把没有一点油花花儿的萝卜、白菜拼命往肚里填。结果浑身浮肿得象个大灯笼,手指往身上一揿一个窝窝,半天不见平起。幸亏那政策转得快,要不然,他骨头早就敲得鼓响了。 度过了荒年,日子象过得快了些。转眼,儿子嘴上长出了茸茸毛,站着比旺喜高过了一个头。旺喜望着儿子一副好身架子心里着实高兴。他早就有心,平时一分钱掰成八瓣用,存了笔钱,只等儿子一到政府规定的结婚年龄,就给他把媳妇儿接进门,早早添个孙儿,一家四口人,和和美美地过日子,算是他旺喜给妻子的一个交代。 到了这一年,旺喜真的把个儿媳妇热热闹闹地娶进了门,他喜得脚不点地,头冒热气,逢人便说,他这辈子算是熬上头了。他把捏了几十年的锅铲把儿迫不及待地交给媳妇。在他来看,这是一件大事,“男人为炊,低人一等”。 事情往往就是这样的怪,自从旺喜老汉把锅铲把儿交给媳妇后,心里却慌了起来。端碗吃饭时,那个慌劲更是厉害,吃饭筷子打绞,挟菜不敢看人,坐在桌边蹑手蹑脚,象个小媳妇儿。旺喜老汉常常背地里骂自己:“到死都没用,和儿子、媳妇吃个饭,为么哒要那个样儿地慌?”骂是这样骂,但是一端上饭碗,心里就慌起来,就象觉得儿子、媳妇的眼睛老是盯着他的饭碗。越是这样,老汉越是紧张,以至每次去装饭,他都异常小心,一只手紧紧地捏着饭碗,一只手轻轻地拿起饭铲,装饭后,又轻轻地放下,象是生怕砸了锅碗似的。一天中午,旺喜老汉正这样惴惴地装饭时,儿子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的碗筷都跳了起来。旺喜老汉心里一阵惊悸,碗、铲差点掉落地上,但很快他定下神来,认为是儿子在对孙儿发脾气,拿眼怯怯地一看,啊!儿子的眼睛朝他瞪得比缽儿还大。旺喜老汉浑身开始哆嗦,浑浊的泪水从皱纹巴巴的眼角溢出,象一个做错事的小孩,放下饭铲,又放下碗筷,蹀躞地进到自己的房里。 回到房里,老人捂着被子伤心地哭,伤心时他想得很多,想到活着的,也想到死去的,想到自己活着也可以死去,但最后有一点他想得更多些:是不是自己吃的比做的多了?不然儿子怎么会把桌子拍得那响,把眼睛瞪得那大呢,是啊,后人巴望前辈给他们多做点,这理儿他想得通,前一辈给后人多尽点力也是应该的。这样一想,他心里又觉得开阔起来,用衣袖擦了擦眼睛,走出去,颤颤巍巍地推起停在晒场上的那架土车,往地里送粪。毕竟年岁已去,旺喜老汉已大不如当年,一天功夫下来,背弓腰痛,躺在床上半天缓不过气。不到三天,人便病累在床。老汉心里直急,恨自己老不中用。病还没好就起床,他要去玩命。哪知道,老汉人刚离床,儿子就把他的铺盖扔到了偏屋里,一个炉锅,一双碗筷,打发老汉到一边去过日子。 这一次,旺喜老汉病加怄气,三天没有起床,三天没有开门。到了第四天早上,他把门打开,人象棺材里扶出的一样。三天三夜儿子没来看他一眼,连房门都没来敲一下。旺喜老汉扶着门框站在那儿,望着对面山上妻子的坟堆,两行清泪直往下流。儿他娘啊,都看见了吗,这就是我们的儿子,这就是你舍下性命生下的儿子,这就是我含辛茹苦养大的儿子啊。他仰望苍天,悲从心来。这一回,旺喜老汉的心彻底寒了。但是,这一回他没有想到死,心反倒硬了起来,他要好好地活。 出乎意料,过了一段时间,旺喜老汉的身体渐渐地硬朗起来,但他再不去推车了,不知在哪里找来一张破推网,在屋前村后的大沟小巷里推起鱼来。老人手慢眼花,大鱼壮虾上不了网,捞捞歇歇,一天下来,也能捞上一勺半碗小鱼米虾儿来。自然他是当天捞来当天受用。日头还有树多高,老汉装上一锅旱烟,搬把小板凳,一丁儿点一丁儿点地择好,洗净,再生火做饭。不知是几十年和儿子一起吃饭吃习惯了还是怎么的,每次桌上放了鱼虾,他都要把孙儿叫过来,有时孙儿放学迟了,旺喜老汉就把菜焖在锅里,等他回来再开饭。人们觉得他很有意思,不免发出感慨:只有瓜连籽,没有籽连瓜。痴心养儿子,痴心抚孙子,痴了心的旺喜老汉不知图的是啥路子? 有个和旺喜老汉相好的瘪老头开门见山当面开导他:“该看穿了,那阵子你心肝没给儿子吃,现在对你怎么样?唉,你我都是土里掉进半截身的人,见了今天的日头,不定见得到明儿的月亮,自己捞点自己吃,还犯得着割下自己的肉来养孙子,还没明白啊!”每逢瘪老头这样说时,旺喜老汉就闷闷叭烟不作声音,瘪老头还以为他的话语起了作用,可日后一打听,说旺喜老汉还是和前面一样,心里气不打哪儿来,找到旺喜老汉就是一顿臭骂。旺喜老汉照样不理他,瘪老头见他还是那副蔫蔫德性,火气更大,越骂越凶,骂得他睁眼不开。骂着骂着,旺喜老汉实在忍不住了,突然站起来,他把烟嘴一取,“呸”地吐一口唾沫,说:“你瘪老头是个啥东西?没命地骂人干嘛。我养我的孙子,关你屁事!”话语一出口,旺喜老汉又觉得有点吃悔了,都是儿时一起来的老伴伴,虽然他骂人骂得凶点,但人家心里还是为了自己好。于是,后面的话便软和起来。“老伙计,你骂急了我才说,我这养孙儿有意思的。”爱之真,恨之切。自从儿子把他赶到偏屋后,他对儿子已是由爱生恨。常言道“屋檐水,点点滴,点点滴在原窝里。”这个不肖孽子,真该让他以后也尝尝自己现在的滋味。便轻轻而又含混地说:“我指望着孙儿替我——报仇呢!” “抱球,嗨,你担心百年之后没人给你抱岁球啊?” 旺喜老汉突然觉得自己失了口,他确实心有想过,让那良心被狗吃的儿子以后也落到自己今天这般田地。可那只是想想,也只是气头上的话,那孽种不管怎样毕竟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他为人不察地摇了摇头,苦了苦相,不去纠正瘪老头的话,他真不希望别人把这话听懂,不希望别人听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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