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 怨 (下) 杨新涛 (四) (接上完) 向阳坐在办公室,手里拿着中共中央《十一届三中全会决议》,反复学习,很多地方用钢笔划上了圈圈杠杠,重点部分还在笔记本上摘录下来。他放下笔,推开窗户,举目凝神雨后那尉蓝的天空。那一片浓厚的白云,高高挂在晴空,轻轻地在飘,阳光留在天空中,更显得光辉富丽,他那颗困惑的心,好像随白云在飘动,所有的希望,所有的梦想,都在这飘动之中。 “叮…铃铃,叮…铃铃。”桌上的电话铃声响过不停。向阳连忙抓起听筒放在耳边,听到对方问:“是县社向主任吗?”“是啊!”“我是县委落实政策领导小组,通知你明天上午8点钟在县委三楼会议室参加落实政策工作会议。”向阳连声说“好,好!”放下话筒后在办公室来回踱步。 人一生都在等待着,只是不知道在等侍谁。这时的向阳幌然大悟,嘴里反复念道:春天来了,春天来了。原来他等待的是春天! 县委会议室里,鸦雀无声,领导在传达中央落实政策工作会议精神。向阳坐在会议室正中间,聚精会神地听精神,不时地在本子上记录。台上的领导说:这次落实政策的范围,是指在历次运动中,受到不公正处理的那部分同志。各单位先摸底上报,然后落实政策办公室调查核实,确属处理过重的,要落实政策,恢复名誉……向阳回到单位马上传达精神,成立落实政策办公室,自任主任。阳向被列入第一批落实政策的对象,上报县“落实办”。 上世纪八十年代第一个元旦节刚过,阳向家的院子里热闹非凡,县上“落实办”的两位同志坐在那棵银杏树下,还有兼任公社党委书记的向花和大队刘书记陪坐在一起。畲溪铺的老少爷们自发地围观,把原本就窄小的院子,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曼妮和阳成给客人端茶递水,忙里忙外。还是向花先开口讲话,她站起来清了清嗓子说:“大家都知道,通过县落实政策办公室的同志反复调查核实,阳向老人的问题已经澄清,属于处理不公正的同志,应当给予落实政策,现在请县里的同志宣读决定。”县“落实办”的吴主任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文件,大声宣读: 据查,阳向同志的问题属不公正处理,经研究撤销原处分。临安县政策落实办公室。1980年1月5日。宣读完毕。周围的群众响起了一阵热烈的掌声。阳向老人激动得泪流满面,双手拉着吴主任的手,连声高呼:共产党万岁! 共产党万岁! 阳辉紧紧搀扶住他爹,心里暗自思忖:党还了爹一个公道,爹也应当还我们一个公道。 夜深人静,阳向躺在床上,翻来复去睡不着,他和向阳的旧情往事总是抹不去。上甘岭的那段日子多么艰苦,一个馒头两人分着吃,一壶雪水两人轮着喝,一床被子两人就着睡,不是亲兄弟胜过亲兄弟。可是后来呢!就因为人家沒有袒护自己而记恨于他,阳向呀阳向,你是多么的渺小! 他思前想后,认识在逐步向深渊推进。 阳向索性披衣起床,站在窗前,眺望漫漫星空。死亡就像星空,人生不过是在去星空的路上徜徉漫步。自作孽又何必连累孩子们?“唉!”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不!我要从泥坑里拔出来,出水才见两腿泥。 第二天,他背着锄头,拿着砍刀,朝后山竹林里走去。爬过一坡又一坡,越过一沟又一沟,翻过一坎又一坎,来到牵牛岭,在竹林中穿来复出,寻找钓鱼杆。山竹比起楠竹和桂竹更具弹性和韧性,更适合做钓鱼杆。他选来选去,实在累了,停下来歇会儿,眼前一亮,嗨! 那不是当年和向阳一起给地主老财放牛时歇过脚的那块大石头吗! 他走近跟前,拿砍刀在上面敲了敲,自言自语地说:“老伙计,又见面了”,然后坐了上去,从腰里搜出烟袋,捲个喇叭筒抽起来。一边抽烟一边朝四周望了望,发现不远处有两根手指粗细的孪生竹。这是由一个竹根发出的两个竹笋长成的,两根山竹根部连在一起长得像个葫芦,竹身长有几处对应花纹像斑竹,约四米来长,笔杆通直,他惊喜过望,这不正是自己要找的东西吗?他连忙扔掉烟头,起身靠近那两根竹杆,嘴里喃喃的地说:“老伙计,大的归我,小的归你,谁叫你比我小呢,等你退休后,咱俩一块儿去畲溪河钓鱼。”他蹲下身子,先用锄头刨土,再用刀把两边的多余竹根砍断,保留像葫芦模样的那个竹根,然后去其枝,削其巅,背着它高高兴兴的回家去。 回到家,阳向把那连着根的孪生竹,小心翼翼地放在银杏树下的岩板桌上,左瞧瞧右瞧瞧,脸上露出满意之色。他到邻居木匠李婶家借来雕刀,削去竹节凸现部分,使其平整光滑。他放下竹子,拿耙子拢了拢地上的渣草,放些干柴、桔梗等易燃物生火,他要火燎火烤这两根竹杆。把竹杆放入渣火,来回移动,见竹皮冒汗后再取出,反复几次炮制,再把它放在岩板桌上压直,这样,既能增强它的弹性和韧性,又能增强外表美观。这道工序完成后,阳向拿起雕刻刀,把像葫芦样的竹根雕刻成钓鱼杆手柄,做成后的两根钓鱼杆,长短、粗细、手柄大小基本相同。他捲起一支喇叭筒点燃火,坐在岩板桌边抽起来,想了想,觉得钓鱼杆上还缺点什么,忽又拿起雕刻刀,在那根较细一点的鱼杆手柄上阴雕几个大字:“赠向阳老弟”,右下角两个小字落款:“阳向”。忙完这一切,又拿在手上仔细端祥好一阵,那张沟壑纵横的脸庞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然后,他又拿起另一根较粗点的鱼杆,在手柄上同样阴雕几个大字:“去怨解结。”好像是在警酲自己。忙完这一切,跑进屋去,拿来大儿阳成没用完的半瓶红色油漆,在钓鱼杆生节处涂上很规则的一圈,又在雕刻处涂上红色,使其字更加醒目。又在手柄处安装一块自行车内胎皮,便于鱼钩寄挂在上面。接下来,他看着自己的得意之作,独自一人孤芳自赏起来。 八岁的孙子牵着四岁的妹妹跑了进来,看着岩板桌上的钓鱼杆问:“爷爷,这是什么?”“钓鱼杆!”“为什么两根一模一样?”阳向回答一句知道孙子听不懂的话:“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下工回家的儿媳妇曼妮正好撞进屋,看到和听到这一切,接了下句:“一相情愿,自作多情。”是啊,他会领情吗?怎样送过去?这又成了摆在阳向面前的难题 。 向阳因年龄问题退居二线了,领导给他批了半个月假,让这位志愿军战士好好休息一段。他仍然骑着那辆半旧半新自行车,龙头上挂个公文袋,后架上放着一包换洗衣服,在那凸凹不平的公路上颠颠跛跛地回家了。 刚进家门,两个三五岁的小男孩拉着他的腿喊:“爷爷,要吃糖果!”“外公,我也要!”这下坏了,临出门时还记着给这两个小家伙买点接货的,怎就忘了呢?这下拿什么哄孩子?正在犯难时,爱莲从里屋拿出一包糖果,分给两个孩子,他俩得到糖果在一旁吃去了。这时,向阳才真正明白: 自己已经到了含饴弄孙的年龄了,不能复知政事哦。 向阳退居二线,回家休息的消息传遍了整个畲溪铺,同样传到阳向的耳朵里。阳向暗自高兴,机会来了。他连忙回屋,叫来八岁的孙子阳亘,对他说:“亘儿,你还记得那根钓鱼杆吗?”“记得,记得。”孩子连声说,“村东头向爷爷家你晓得吗?”阳向问孙子。“就是向浩爷爷的家,晓得,晓得,刚才他还给我糖果吃了的。”孙子回答。“你帮爷爷把钓鱼杆送给他爷爷行吗?”爷爷有求于孙子,孙子连连点头。临行前爷爷教孙子一句见面话,教他反复背了三遍,才把钓鱼杆托付他送过去。 向阳因路上颠跛劳累,回来就躺在睡椅上,老伴给他沏了壶茶,坐在旁边陪他说话。看见一个孩子背根钓鱼杆,从门外跑进来,双手把钓鱼杆托起,送到向阳爷爷面前,像背台词似地说:“这是我爷爷给您做的钓鱼杆,请笑纳。”说完深深鞠了一弓。这孩子照爷爷说的都做了,如释重负地站在那儿。“这是阳向的孙子亘儿。”妻子说完,示意向阳收下钓杆。向阳连忙跳下睡椅,连同孩子和钓杆一起抱起来,热泪盈腔。“唉!几十年了,俩人的恩怨,还要第三代人参与和解。”想到这些,他十分羞愧。 妻子爱莲在一旁十分激动,忙进屋给孩子拿来一盒饼,告诉孩子说:“这是向爷爷买给你们家的,拿回去给你爷爷吃。” 孩子走后,向阳拿着钓杆仔细瞧,从手柄上的雕刻发现,这是一株孪生竹,突然几个赫然大字跳入眼帘:“赠向阳老弟”,落款阳向。此时此刻,向阳感觉到时光已经停留,空气已经窒息,生命之魂已经出鞘,这一切的一切,都凝聚在这根钓鱼杆上。向阳放下钓鱼杆,拿起砍刀,找来一根木棍,把它截成几节,做成木桩,钉在最当眼的墙上,把钓鱼杆放在上面,睡在睡椅上眼望钓杆出神。 “爷爷,爷爷,钓鱼杆我送到了。”阳亘像完成了重要任务,得胜归来的将军一样高兴,同时把那盒饼干送到爷爷手上说:“这是向浩爷爷送的饼干。”阳向接过饼干捧在手上老半天说不出话来。他埋怨自已在荒塘自负的青春里器张过,也在青涩的酒酝里浸泡过,年青时犯下的错,人到老年,都成了一杯汁液稠、味道厚的浓酽鸡汤,沒有什么可反刍的了,早该摒弃,开启生活的新篇章。 阳向正在想着这些,阳辉大步流星地走进家门。人未到声先到:“爹,我回来了。”爹抬头望儿子,连忙请他坐下,有很多话要对儿说,可儿呢?没时间听。阳辉急着说:“爹,我被县教育局派到市师专学习去了,明年寒假结束,今天下午赶到县教育局过夜,明天统一去学校报到,有事给我写信。”说完就跑着赶公交车去了。爹追到门口大声说:“你们俩的事我同意。”这倔老头终于开口了,可阳辉去得急,没能听到。 阳辉这几年办学成绩突出,枫树滩中学在全县教学比武中获一等奖,学校勤工俭学工作全县评比第一,派他学习后准备民转公。阳向知道些后喜忧参半,忧的还是儿子的婚事。 吃晚饭的时候他把大儿、媳叫到一起商量阳辉的婚事。他开头先说:“阳辉都快30岁了,该给他找房媳妇安个窝了,你们俩的意见呢?”阳成看了看曼妮,想说不敢说,曼妮是出了名的“母狮子”,他最怕河东狮吼。曼妮说:“阳辉眼壳儿高,他看不上谁,这事您老就别操心,打光棍是他自己的事,活该。”阳成实在忍不住了说:“爹,您就同意他和向花的婚事吧,别倔了。”阳向刚想张嘴,曼妮抢过话头说:“你会不会说话,明知爹死都不会同意,你哪壶不开提哪壶,想气死爹啊。”说着用眼瞪了瞪阳成。阳成知道今天有爹撑腰,还是大着胆说:“向花都等了快十年了,黄花菜都凉了,该成全他们了。”“你知道个屁,县革委会撤销了,县里成立了人民政府,向花当了副县长,脱产了,人家还会要你那清高的儿子吗?你就背起挠片赶船吧。”说完她扭头进屋去了。 阳向真后悔,肠子都悔青了。曼妮说的这些他刚听到,不知是真是假,他问阳成:“她说的是真的?”阳成点点头。阳向停了一会儿说:“这院子是祖业,他应得一半,哪天请刘书记做中人,把家分了,你出一半钱,我重新找块地给他建院子,帮他成个家,我死才能闭上眼睛。”阳成说:“爹,您说得在理,我照你的办。”“你办个头,娃儿都大了要吃饭穿衣,上学读书,哪有钱给他修房子。”曼妮在里屋吼着说,看样子阳成今天又不能上她的床了。 (五) 向阳这几天天天望着钓鱼杆,一望就是老半天,心里嘀咕:“这事是该有个了结了。”他把妻子请到身边商量说:“爱莲,我在外面跑,回家时候少,这次有的是时间,能不能备上一桌饭菜,请几个老哥喝一杯。”“行呀,怎不行,人家没少帮我们家。”妻子高兴地说。“那看定什么时候?”向阳征求妻子意见。“粑粑趁热,泡米趁脆,那就今天请他们吃晚饭。”妻子认真地说。“来得及吗?”“来得及,现在就请村东的李老三跑趟枫树滩,割几斤猪肉,买几条鲜鱼,称几斤粉丝,来两块豆腐,你就杀两只鸡,我去菜园里摘点辣椒,采点青菜,这样就保你们能吃饱喝好。”爱莲接着说:“做饭弄菜我负责,请客你负责。”向阳点点头。爱莲又问:“你准备请哪些人?阳向请不请?”“当然请,今天的主客是阳向,陪客是刘支书、张家二叔、李家二伯、马家木匠、林家大伯。”向阳说完问妻子:你说行不行。”“行! 这都是你的娃儿朋友。能不能请李家二婶参加,她是出了名的快嘴,借她的嘴帮我们宣传宣传。”向阳想了想说:“可以,就这么定。”夫妻俩分头忙起来。 爱莲做饭弄菜暂时放下不说,单说向阳请客。向阳想了想,如果先请陪客,主客不到怎么办?如果先把主客请来了,到时候请陪客怕来不及,特别是刘书记和李二婶,离得远一点,要早点请才好,怎么办?他到底不是一般人,是经过沙场,混过官场,出入考场的人,难不倒他。 他进屋,从公文包里拿出本子和笔,把要请的客除阳向外,都写在一张条子上,另外给刘书记写了一封简短的信,装进衣袋里,装着没事的人一样,毫不动声色,在村庄里转转悠悠,慢慢转到张家二叔家门口,看见他正在菜园拦篱笆。张家二叔看到向阳,老早就打招呼:“哦哟哟,大忙人回来了,快进屋坐坐。”两老忙端茶递烟。坐定后,向阳把请客的事儿说给他听,把两张写好的纸条交给他。张家二叔连声说:“好,好,我去办,你放心,包你满意。”嘴里说他是二叔,其实张家二叔大向阳才五岁,解放前他俩一起给上弯的胡地主做过长工,两人交情不错。向阳把请客的事委托张家二叔,是放得心的,他在这块地方办事公道稳重是出了名的人,是块“老天牌”。 向阳从他家出来,又在村庄里慢慢转悠,逢到人他都打招呼,遇到男性村民,还送上支烟,大家都喜欢搭理他。快来到阳向家时,他放慢了脚步,仔细观察这座院子和院子里的主人,他暗暗叮嘱自己:“千万别激动,搞砸了就麻烦了。”向阳看到曼妮走出门来,他故意弯腰低头观看道路旁边的那株野花,还是被曼妮发现了:“稀客,向家大伯回来了,怎不进屋坐坐。”曼妮以为向阳不敢进去,其实也不想让他进屋。他这样说,只是客套客套而已。那曾想向阳就坡下驴,“好的,好的,那有过门入的道理,我正想看看你爹。”说着说着抬腿就往里面迈。这下可慌了曼妮,她故意大声说:“向大伯你坐会儿,我出去就回呀!”向阳知道她这话是说给她公爹听的,心里暗暗说:“你不回来才好呢!” 阳向把媳妇和向阳的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他心里暗喜:“终于来了。”“怎么办?”他心想:“看菜吃饭吧。”主意已定,故意低下头编竹筐,向阳来到他身旁,还装着没看见。还是向阳先开口:“老哥,你忙得很啊。”他忙放下手中活计说:“你来了,请坐。”说完进屋去了。去来时左手提把竹蔑篓热水壶,右手拿个军用唐瓷缸子和一包茶叶,他放下热水壶,在缸子里放进茶叶,再倒上水,双手递给向阳。向阳连忙起身接茶,四目相对,含情默默,双方同时感受到:“对方友好亲善。”同时又意识到:“伸手不打笑脸人。”有了这样的基础,两人很快寒喧起来。 他俩从当前的生产情况,谈到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再慢慢地回到过去的日子,儿女亲事始终沒有提及。两人的谈话十分小心,生怕伤及对方痛处。看看天色已晚,阳向有意留向阳吃饭,但就是找不到大媳妇哪儿去了,阳成也没回家,只好作罢。这时候向阳顺势说:“那就到我那里去吃饭,弟媳妇做几个菜咱俩喝几蛊酒去!”向阳见阳向没说什么,拉着手就往外走,出了门后,向阳在前面走阳向在后跟。这时候,阳向还不知道向阳今天专门请他做客。 俩人从村庄西头走到东头,一路走来,很多人在看他俩,有的在明里看,有的在暗处窥视。“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这对冤家握手言和了。”这个消息一舜间传遍了整个畲溪铺。 来到向阳家刚进院子,看到张家二叔、刘书记、李二婶等人,站在廊檐口迎接他。阳向暗自吃惊:“怎么那么多人迎接?”他反转一想:“来都来了,我有什么可怕的。”他也是见过世面的人,索性大摇大摆起来,大大方方地和大家打招呼。 开席了,张家二叔把向阳和阳向请到上席就坐,两人肩并肩的坐下,张家二叔和刘书记对面坐两旁,其他随便就坐。莱上齐了,有猪肉、鱼、鸡、鸭、蛋和水莱,共有十二大碗,象征月月红。酒也摆上了,李家二婶给每人面前摆好杯子,刘书记酌酒。爱莲端着一杯酒,站在一旁说:“今天这桌酒宴是我和向阳请阳向他大哥的,还请来大家作陪,我先敬阳向大哥,干!”说完她脖子一扬喝下去了。这时候的阳向端着杯子,明白了这里的一切,十分激动地说:“这些年我错怪向阳老弟了,满饮此杯酒向你道歉。”说着起身面向向阳鞠了一弓,说完干了个底朝天。向阳马上起身扶住阳向,两双大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接下来是你敬我饮,我敬你干,推怀送盏,觥筹交错,气氛既热烈又和谐。 向花来市委党校学习“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理论,快有两个月时间了。全班都是县处级以上干部,唯她一人未婚,课余饭后别人在私下议论她:“三十多岁了还单生,是为情为官还是为别的什么?”是呀,向花自己也这样想,前段时间总理不出个头绪。这次通过学习,她才真正弄清楚,她和阳辉是极左路线的受害者。怎么不是呢?那场运动实践证明是极左路线的产物,阳向问题的处理是极左路线的排生,两位老人的积怨是极左路线的连锁反应,以此类推,她和阳辉就成了这条路线上的间接受害者。道理想明白后,她无怨无悔地承受一切,等待一切。她把自己经过推理分折得出的结论,写信告诉了阳辉,信中最后写道:曙光就在前面,坚持就是胜利! 这一天,阳辉同时收到两封信,一封是向花写来的,一封是哥阳成写来的,他毫不选择地先打开向花的信读起来,读完信,竖起大拇指,喃喃说:“有根有据,分折透彻,真乃帼国不让须眉也!”接着读他哥的信,这封信是爹口述哥代笔。信中把爹给向阳赠送钓鱼杆,向阳为爹设宴,爹即席举怀道歉,两位老人冰释积怨的事,说得清清楚,信的最后说:“爹举双手同意你和向花的婚事,已经买下了刘老三那个院子,正在装修新房,购置家俱,今年春节前后给你们办喜事。”阳辉读罢两封信,百感交集,沉浸在喜悦之中不能自拔,在宿舍里来回跑了几个回合,幸亏宿舍无人,要不别人会说他神经失常。等冷静下来后,他立马直奔学校电话室,抓起电话拨通了市委党校,一会儿电话那头问:“喂,哪位。”“是我,是我呀,我是阳辉。”阳辉非常激动地说:“我爹来信了,同意我们的婚事,春节回家就办。”电话这头的向花更是高兴,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她对阳辉说:“晚饭后,我们在党校围墙外东头那棵大松树下见面。”说完她克制住自己又回到教室听课。 时间是个无情的东西,需要它停留的时候,它却像白驹过隙一晃而去,需要它快点离开的时候,它却磨磨蹭蹭奈着不走。阳辉和向花好不容易等到吃晚饭,胡乱的扒下几口饭后,就往约会地点跑。 这个傍晚,阵阵北风呼啸,寒气很重,校外散步的人很少。阳辉几乎小跑来到松树下,刚停下就看见向花奔这儿来了,忙迎上去紧紧抱住向花,嘴在她脸上狂吻起来,向花沒有拒绝,而是迎合着接嘴相吻。 一阵激动之后,阳辉拿出他哥的信给向花看,向花看完信,把信双手捧在胸口,眼望苍穹,大声说:“老天爷,你开眼了,我们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阳向自从给阳辉写信后,买下刘老三那个院子,正在抓紧装修,就连大雪封山的日子也没停顿下来。向阳也担心这事儿,经常回来看看,两位老人常聚在一起饮酒下棋。他们把儿女的婚期商定在今年腊二十六日,两家人正在紧锣密鼓地筹办。 腊月二十六这天的雪,虽说算不上鹅毛大雪,但也的确可以用大雪纷飞来形容了,半个指甲盖一样大的雪花从天上飞舞而下,零零散散地落入这畲溪河边的小村庄畲家铺,覆盖起一片白色苍茫,天地间一派银装素裹。人们一脚踩下去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再一脚下去,又是同样的声音,周而夏始。阳辉的院子里响起一片咯吱咯吱的声音,而且不断循环,人们在这里有条不紊地忙着他和向花的婚事。 院子大门中间吊挂着四盏红色灯龙,大门两旁贴有一幅用隶书写成的对联,上联: 拨乱反正冰释前嫌,下联: 有情有义喜结良缘。横批: 郎才女貌。向花在部队上的弟弟和弟媳回来了,在外地工作的妹妹和妹夫也回来了,阳成、曼妮还有侄儿侄女都来了,两家人齐聚在一起了,为他俩的婚事操劳,特别是曼妮,为眼前这对新人契而不舍的精神而感动,暗自为自己的荒唐而忏悔。 主婚的是张家二叔,他站在堂屋中间高声说:“结婚典礼现在开始,请新郎新妇就位。”两位新人在噼里叭啦的鞭炮声中就位,满屋人的眼光投向这两位苦行僧式的恋人。新娘子向花今天上身穿花格羽绒紧身小祆,外套水红色风衣,足蹬黑色中跟皮鞋,胸前佩带一朵“新娘”红花,头发梳成自由式,长长的黑发自由地飘洒在肩背,脸上饰有薄薄一层粉,淡抹口红,面带微笑地站在那儿楚楚动人。新郎身着青色中山装,脚穿粽色平跟皮鞋,头上梳着整齐的披发,胸前佩带“新郎”红花,紧靠向花并排站着,脸上拄着自然的笑容。这对新人,郎才女貌,多么让人羡慕啊! 主婚人张家二叔接下来说:“请刘书记宣读结婚证。”刘书记大声宣读:“阳辉、向花,自愿申请结婚,特发此证。”宣读完结婚证,主婚人高声说:“下面请一对新人面向毛主席像行礼,一鞠弓,二鞠弓,再鞠弓。”接看又说:“一对新人拜见高堂。”只见向阳和阳向和谐亲热地并排坐在堂屋上面,一对新人朝他俩行了三个鞠弓礼,然后夫妻对拜,又行了三个鞠弓礼。主婚人宣布礼成,新郎新妇送入洞房,这时满院里里外外响起了热烈的掌声,一片沸腾。 等送走这对新人之后,张家二叔接着说:“这两个娃是我们看着长大的,早在十年前就应该如此。婚期拖迟到现在,是因为什么?是两家的恩怨,说到底,是极左路线带给他两家的恩怨。”他说到这里,看看坐在上面的满面春风的两位老人,接着说:“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拨乱反正,还了他们两家两代人一个公道,我们应该为他们感到高兴!大家说是不是。”满院子响起一个回音:“是!”然后又是一阵烈热的掌声,婚礼在掌声中结束。 向阳、阳向他俩退休了,这对老人一起劳作,一起钓鱼,一起下棋,畲溪河枫树滩的人们,天天能看到他们形影不离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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