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保老教授
1952年,国家教育部对全国重点高校进行院系调整合并,北大、清华、燕大三校的历史系合在一起,成为新的北京大学历史系。当时,翦伯赞是中央人民政府政务院文化教育委员会委员、中央人民政府民族事务委员会委员,而且还出版了颇有影响的历史巨著《中国通史》,所以说,他被任命为改组后新的北京大学历史系的教授兼系主任,是实至名归。 然而,在新的北大历史系的教授队伍中,一批人是胡适的旧部〔旧北大〉,另一批人是蒋廷黻的旧部〔清华〕,还有一批人是洪煨莲的旧部〔燕大〕,他们各有各的背景,很多都是历史领域中的权威,因而在他们之间,门户之见很深。翦伯赞是个外来户,他们怎么会肯听从翦的调遣? 就在翦到北大历史系上班的头一天,一位戴眼镜的胖教授,当着翦的面说:〝翦伯赞何许人也?怎么咱过去未见说过?〞这话外软内硬,自然有鄙薄之意。 这个鄙薄翦伯赞的人,便是北大历史系的知名教授余逊。 余逊,历史学家,秦汉史专家,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是著名文献学家余嘉锡的长子。 翦伯赞本想找这位余教授面谈一次,诸如〝大学历史教学怎么搞〞一类历史教学课题,想征求一下余教授的意见,也想借此拉近一下彼此之间的距离。但沒想到,余教授却很矜持,对翦似乎怀有敌意。有时在路上遇上,老远他就避开了,不愿搭理翦伯赞。 对于这些旧北大遗留下来的知名教授,翦伯赞是不急不躁,用自己的温暖之心去感化他们,就如春日细雨,随风入夜,润物无声。 一等就是半年!翦伯赞终于有机会接触余教授了。 余逊教授的身体偏胖,又不大爱活动,早就患有脑血管硬化的毛病,加上心情郁闷,终于在大年初一的深夜因脑溢血而突然昏倒在地。 他爱人徐孝婉,面对昏厥倒地的丈夫,要搬搬不动,真是喊天天不灵,喊地地不应啊!冥冥中,她兀自想起了系主任翦伯赞,便赶紧把电话打了过去。 翦伯赞接到电话,二话没说,急匆匆地赶到余教授家里。翦见余教授昏迷不醒,生命危在旦夕,而北大校內只有一个小小的医务处,不具备急救的条件。北大地处郊外,附近没有较好的医院可送,尽管校务处有车,但在这大年初一的深夜,又到哪里去找司机?! 时间就是生命啊! 为抢救余教授的生命,刻不容缓!翦伯赞只好向他的老朋友--北京市副市长吴晗求救。 吴晗接到翦的电话,立马派自己的司机小王,驾车直奔余教授家。翦伯赞和余夫人一起动手,将余教授抬上小车,向北京协和医院疾驰而去。 大夫采取急救措施后,感慨道:〝你们若晚来一刻,病人就会因失血过多而无救!〞 当余教授苏醒过来,余夫人把刚才抢救的经过告诉他,余逊凝视着守在自己身边的翦伯赞,感动得热泪盈眶。 余教授出院后的次日傍晚,便携夫人来到北京大学燕东园28号--翦伯赞的家里,翦伯赞极热情地把余教授夫妇迎至客厅,翦夫人忙不迭地敬烟上茶,对他们十分客气。 落座后,余教授十分感激地说:〝这次鄙人罹患急症,感谢翦主任的救命之恩!〞 翦伯赞谦谨地笑道:〝余教授罹患急症,我作为系主任,是我应该做的,不足挂齿呃。〞 〝您真是大恩无言啊!〞余教授感慨过后,一想到自己过去的鄙薄无礼,不觉惭愧万分,便说:〝翦主任初来乍到之时,鄙人的轻薄狂言,万望翦主任海涵呃。〞 翦伯赞装做什么也不知道,笑道:〝您什么时候轻薄过我呀?我咋没感觉到啊?〞 余逊惭愧地笑道:〝嘿嘿,就是翦主任初来乍到时,我在校务处讲的那几句鄙薄您的话呃。〞 〝过去了的事就别再提了,还是朝前看吧!〞翦伯赞想活跃一下氛围,便把话题一转:〝听余教授的口音,您是哪里人呀?〞 余教授应道:〝鄙人是湖南常德人,民国六年随父亲来北京念大学呃。〞 翦伯赞感慨道:〝真是乡音难改啊!您一说话,我就听出来了。〞 余教授诧异道:〝翦主任,您也是常德人?〞 〝咱们还是同乡呢!〞故乡情,一下把他们的距离拉近了,翦伯赞便半开玩笑地说:〝老乡,咱们无怨无仇,您为什么要鄙薄我呢?〞 余教授歉疚地笑着:〝嘿嘿,因为过去的那些年,您老实撰文批判胡适,那可是字字见血啊!〞 翦伯赞笑道:〝一来是因为胡先生支持蒋介石的独裁统治,二来因为胡先生宣扬实验主义和`唯生论`,所以鄙人才仗义撰文批判他呀!〞 余教授苦笑道: 〝我跟胡先生做过多年秘书,他学识渊博,待人宽厚,您批判他,鄙人感情上难以接受呀。〞 翦伯赞摆摆手,爽然一笑:〝余教授,您也离开胡先生多年了。胡先生先是去了台湾继而又转道去了美国,隔我们千山万水,我看这一页就翻过去算了吧!〞 余逊颔首道:〝好,这一页就算翻过去了!〞 就这样,翦伯赞和余教授成了无话不说的挚友。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1952年,胡适离开台湾到美国定居后,力倡宪政主义和“好政府主义” 。何为宪政?按美国当代知名政治学学者斯科特·戈登的话说,宪政就是〝通过政治权力的多元分配从而控制国家的强制力量的政治制度。〞 胡适的政治态度是既反对国民党一党独裁、也反对共产党一党专政,所以他一时成为共产党和国民党最不受欢迎的人。 1954年3月10日,毛泽东主席跟朱穆之、舒新城、金仲华、王芸生等新闻出版界人士谈话,指出美国人妄图利用胡适这样亲美的人来取代蒋介石,对人民更具有欺骗性,那是软刀子杀人啊!所以,毛泽东发动百万知识分子从政治、哲学、文学、历史、教育等领域,对胡适进行全面、声势浩大的批判。 北京大学是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特别是胡适曾在北京大学当过多年的校长,自然成为运动的〝重灾区〞。 胡适早逃到美国去了,远隔太平洋,似乎〝步枪〞够不着了。猛然间,那些仇视的目光对准了余教授,因为他过去曾经当过胡适的秘书。 这天上午,一位和余教授有过往的年轻教师找到翦伯赞,激愤地说:〝翦主任,余逊过去是胡适的秘书,可以说是胡适的一条狗,干脆把他作为美蒋间谍抓起来!〞 翦伯赞用犀利的目光盯着那位青年教师,斥道:〝此言耸人听闻! 他过去是曾给胡适当过秘书,仅此而已!胡适早就逃到美国去了, 他们早已互不来往, 美蒋间谍一说, 又从何谈起?! 〞 这位青年教师听说余逊曾说过翦伯赞的坏话,本想趁批判胡适之机,把余扳倒,沒想到竟然挨了翦伯赞一顿好尅,只得悻悻然地走了。 在北大批判胡适的政治运动中,因为有翦伯赞的保护,余教授便躲过了一劫。 一晃,便到了1957年的反右派运动。一场政治灾难再次降临到余教授的头上! 1957年4月27日,中共中央发出了《关于整风运动的指示》,发动人民群众和广大知识分子〝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帮助共产党整风。当时北大党委贯彻中央精神,发动教职员工和青年学生,开展大鸣大放大字报,给党和人民政府的工作提了不少意见。多数意见都是诚恳的、正确的,但也不乏有偏激之言。就在同年的6月8日,中共中央再次发出《关于组织力量准备反击右派分子进攻的指示》,在全国掀起了反右派斗争的政治运动。 很快,反右派运动很快在北大历史系急风暴雨式地开展起来,而且还分配下来6个右派分子指标,把北大历史系闹得人人诚惶成恐。 这天,一群学生闯进翦伯赞的办公室,纷纷说:〝翦主任,胡适是个老右派、大右派,曾给胡适当过秘书的余逊自然是个小右派,何况还给咱们系分配了6个右派分子的指标,余逊他不当右派那谁去当右派?!〞 翦伯赞耐心解释说:〝同学们,反右派斗争在我们历史系坚决不搞指标,坚持有多少就反多少。至于你们要求把余逊教授定为右派,待组织上调查了他的所言所行,我再回答你们。关系到一个老教授的政治生命,我不能信口雌黄啊!〞 送走青年学生,翦伯赞冷静一想:在这样大的政治运动中,是搪塞不过去的,只有用事实驳斥谎言,才是保护余教授的最好办法。于是,他当即安排两名工作人员,查看自整风运动以来历史系的各种会议记录,均未发现余教授的反动言论。虽然在5月22日的知名教授民主座谈会上,余逊教授作了发言,给历史研究和教学提出了一条建议:我们从事历史研究要讲史德,要重视史料基础工作,也就是要重视史证,不要搞影射历史;若是那样,我们研究出来的历史,就不是信史了! 翦伯赞认为余教授的建议非常中恳,也非常重要,并把他的建议印发到全系的教职员工和青年学生,让大家讨论,澄清思想认识。 经过学习讨论,大家一致认为:余逊教授的建议是历史研究和教学的宝贵意见,绝不是右派言论。 在北大历史系反右派的暴风骤雨中,翦伯赞坚持实事求是,关心老教授的政治生命,不乱打棍子乱扣帽子,又帮助余逊教授躲过了一劫。 士为知己者死。在以后长达四十余年的岁月中,余教授对翦伯赞总是结草衔环,以报恩德。他们不仅成为心心相通的挚友,而且还是推心置腹的文友加诤友。在翦伯赞的影响下,余教授开始接受和学习马克思主义,坚持用马克思主义作指导,来研究中国历史。诸如他利用教学的闲暇时间,撰写出了《由占田课田制看西晋的土地与农民》、《北宋抗拒契丹侵略的杨家将》、《汉唐时代的中朝友好关系》等一大批用马克思主义指导的优秀之作。 尽管时间一晃过去了近半个世纪,两位历史学家已先后作古,但翦伯赞三保〝对头〞的故事,仍在北大历史系传为佳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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