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园(1)
杜修岳
兰园原是县城南门外的一个小洲。澧水主流在北岸文良制附近逸出一派,称逆河(因北水大涨时,此段河水便向西逆流,故名)。通常情况下,逆河傍城墙东流至落凤坡渡口,便折向东南、再向东、向东北流至遇仙楼下的大码头,然后分支向东、向南流去。这段弯弯的逆河与护城河(上世纪六十年代逐渐淤平或者人工填平)之间便形成了这个小洲。
大约六十年前的初秋时分,我从津市随父亲所驾的岩板船来到县城。泊好船,父亲引我登上这个小洲,穿过整齐茂盛的桑林,进城到文庙拜了孔夫子像,又游览了一中校园(今址)。后来,我考取这所中学,读书六年,经常来洲上游玩,春天和同学们互搭肩梯摘桑葚吃,夏天在逆河游泳后藉桑荫乘凉;有时考试前临时抱佛脚,还躲在桑林里复习,记公式,背课文。再后,我考取省城一所大学。上学前,甚至与妻子在这林间徜徉良久,订下鸳盟,又羞羞答答、卿卿我我地进行了第一次拥抱。再后来,大学毕业分配,我回县参加工作。工作单位正是我的母校……
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随着县城范围的扩大,当局跟有关单位商议,把这块桑地置换,在它东面建成体育场和花木园;西将解放路南延,跨逆河新建兰江桥,穿过仙眠洲,直达澧水北岸。前些年,县政府拟选新址另建大型体育场,而在场、园的原址上进行高标准改造,于是,一座位于城南市中心、功能比较齐全而又颇为舒适的公园就更便于人们休闲和健身了。大家仍叫它兰园。
从场园始建到现在的四十年间,我一直在县城工作和生活。我的住处,或者我的家,尽管几移几搬,但移来搬去,总离这地方不远。现在我家离它仅百步之遥,我想去便去,俨然把它当成了自己的后花园。这真是一种缘分,一种长久而值得叙说的缘分。
不过值得说明的,本文所记,主要还是未改造时的那个兰园以及于此有关的人和事,因为这些太令我回味了。
(一)
兰园初建之时,就辟有说书场。说书人多以澧州大鼓的形式给听书人(茶客)说书,内容宽泛,语言活泼,主要演绎通俗历史小说中一些富有吸引力而又相对完整的故事。我父亲去世前五年,曾中过风,留下右脚微跛、言语稍碍的后遗症,但听力甚好,走路还行,于是到兰园喝茶听书便成了他暮年最大的嗜好。
我并不爱听书,觉得这有些儿“下里巴人”的味道。但父亲却认为,“搞事搞吃亏了,或者人老了没得事做,想松活松活,听书就真的蛮好蛮过瘾”。那年中秋节后,父亲临近八十寿辰,我想该尽一点儿孝心了,不由得陪他到兰园听了一回书。
那天,秋雨初歇,我们走进兰园大门,穿过体育场,然后父亲在前,我在后,行走在缀满水珠的竹木花草间的小径之上。没走几步,父亲突然停下来,躬起身子注视着什么。啊,一只虾蟆鼓起双眼,正蹲在路旁挪悠它那张大嘴。当我看清这丑陋的家伙后,便跄上前去,一飞脚踢了它个丈儿八尺。父亲瞪了我一眼(这下有着久违的极强的穿刺力):“它是益……益物哇,吃害……害虫,养护它比打农药强。”又马上前去看究竟:“没得大碍,幸好落到一大溜兰草上。”父亲还把它移到自认为最安全的地方:“以后再不要伤害它们,特别不能伤它们性命!”我连连答应:“好,好。”
我们继续行进在小径上,绕过几丛拂地的凤尾竹,躲过几柄倚天的芭蕉剑,轻风徐来,顿觉空气格外新鲜而凉爽,不时闻到花木和泥土的气味。行不多远,便传来人语喧哗,父亲显然精神一振,我们很快来到说书场。
说书场其实很简陋,像是一个大工棚,里面摆着几十张小方桌,每桌一般配四把小靠椅,大约可容纳两百人喝茶听书。这时场内已有上百人落座,场外的人正鱼贯而入。父亲见说书台右角有空座,便和我去填空。这张小桌靠壁,桌旁只能摆上三椅,先前落座的恰好是同族、老家又同村的荣哥。彼此打招呼之后,他抢先做东,除付票钱外,另外叫来三杯太清云峰,一盘傻子瓜子,还给我和父亲一人一个蜜桔:“复兴场产的,是早熟品种。”这桔子个大、色鲜。我吃了几瓣,味道好极了。父亲当时没吃,不经意地拿着它,却向荣哥打听起今天说书的角色和话本内容来。
说书人姓马,是个女孩,大约二十出头,圆脸大眼,脑后的“马尾巴”翘得老高,衣着也挺时尚的。一见她出场,我就觉得太嫩,担心她能否压得住台。但荣哥和父亲稍瘪的嘴唇同时嗫嚅着,又微微上翘,当是认为今天听书的机会好,遇到名角了。果然,气派十足!只见她神采飞扬,动作雅致,整整打了五分钟的开场鼓,好容易才骤然停槌开上金口:“诸位,现在说‘风波亭’——”一下语惊四座,全场鸦雀无声。
于是,战鼓激越,战旗猎猎,战马奔腾,剑戟纵横,岳飞指挥宋军抗金,连获大胜;于是,奸臣弄权,圣旨频传,元戎饮泣,生民涂炭,岳家军被迫撤回临安,前景悲惨;于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秦桧通敌,高宗昏庸,风波亭风云奇诡,英雄仰天长啸:“天日昭昭,天日昭昭!”于是,在冬夜彻骨的寂寒里,昏王所赐的药酒穿肠而过,岳飞轰然倒下,整个南宋开始颤抖,并从此颤抖了百十年,直至一动不动,寿终正寝……
三个钟头时间一晃而过。最后,说书人说书节奏慢了下来,说道:“诸位!在杭州,就是在这古都临安岳王坟前,至今还跪着秦桧夫妇两具铁铸之像,千百年来遭人唾骂,真个是——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铁无辜铸佞臣……诸位,再见!”她念唱这副对联时,竟引用地道的荆河戏哭腔,声泪俱下,畅抒悲愤之情,然后忽地一顿,戛然而止。刚才一时间,山摇地动,人吼马嘶,刀光剑影,血溅泪飞,多少天籁物象,似乎皆可收入耳中眼底,原来不过是凭她那张嘴和一鼓双槌!她音域宽,音质纯,音色柔美甜润,鼓艺娴熟,直把全场听众弄得七情激奋,不得自已。邻座的几个老人,张着缺牙的嘴巴流了口水也顾不上一抹,听得如痴如醉;我暗里发现,年迈的父亲在听到秦桧陷害岳飞的情节时,愤恨至极,竟将手中的那个桔子下意识地捏得瘪瘪的直流着汁水。我接过残桔丢进果皮桶里,他也只斜了一眼,马上又去倾听。看来,说书这门曲艺为人们所喜闻乐见,即使是“下里巴人”又何尚不耗;尤其是这女孩说唱技艺如此非同一般,好一张“名嘴”了得!
父亲生性不爱多说话。回家路上,他只讲“岳飞可敬,秦桧可恨;要当清官忠臣,不当贪官奸贼”,算是他的听后 感,也可能是对我这个当干部的儿子的朂勉吧!(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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