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母亲病榻前的追忆（2）

云水居主人

在母亲病榻前的追忆（2）

如果说，母亲年轻时候是有些好胜的话，那么进入中年以后，是绝对地能自抑，对人比较宽容。说真的，我小时候不是个乖孩子，贪玩忘性，淘气打架，给母亲带来许多的麻烦。贪玩到忘记吃饭，母亲喊都喊不应，少不了用棍子吓回来扒上两碗后又去玩；喜欢打架，却常常打不赢，母亲知道了，从不责备人家的孩子。即使他们有错，也是循循诱劝，就只是打我，轻轻地打我。我曾做过两件错事，母亲却以截然不同的态度对待我，给我留下了深刻的记忆。一是我九岁的时候，伙同几个小伙伴偷砍人家的竹子，用来做“九子鞭”。人家告状告到母亲面前，说不但砍了十多根母竹，而且绊断了几十根竹笋。母亲先令我跪下，顺手又拿起一根青竹棍破例朝我身上猛打；以致竹棍都打破了，打后陪着我大哭：“伢儿，今后决不能偷人家的东西！”二是我十岁时，有一次去放牧我家的老水牛，把牛绳一抛，就在石碑上写起墨笔字来，结果老水牛把人家地里的棉苗吃了大半垅。人家又告状告到母亲面前。母亲先是向人家赔不是（秋后更是赔了人家十斤籽花），然后将我拉在面前（我吓得要死，以为又要挨打了），竟表扬我专心读书习字，这样下去一定会有出息的，只是要兼顾其他，不能太忘性。这两件事对我教育至深。从此我发奋学好，努力读书，将来让我家不再受穷，还要光耀门庭。现在我可以告慰自己，我儿时立下的志向可以说是实现了。我成了杜家巷第一个大学生，第一个由学生出身后来当上国家干部的人。又多少受到我的一些影响吧，小小的三四百人的巷子，到现在陆续出了五十多个大学生，其中有读到博士后的。这些人大多成家，虽无多少达官显富，但家道兴隆，日子好过。这种通过文化移民的“杜家巷现象”，在社会上引起了广泛的注意和艳羡。?
记得母亲好久都没得名字。家乡人称呼婚配了的女人，通常是前面冠上其丈夫的姓，中间是自家的姓，后面一律加上“氏”，母亲自然就是杜戴氏了。但由于杜家巷男人清一色姓杜，与戴姓女人通婚的也不少，因此叫杜戴氏的也就有好几个。于是人们干脆就叫某某的戴妈，某某的周妈，某某的张妈……听起来好像女人就是男人的物件似的。一九五五年春，杜家巷地区建起初级农业社，男女出工要记工分，这下可把会计麻烦了。他依照女人们在娘家的辈行，什么英呀、秀呀，都给取了名。这样，我母亲有了自己的名字：戴宏英。?
〖JP2〗在出集体工的那个年代，母亲是生产队有名的劳动能手。她缠过足，除挑重担之类的繁重农活差一些外，其他如锄草、割禾、捡棉花等手门子功夫都极好。我们家长期住有工作组的同志，其中学大寨工作组的同志曾连续住过五六年。有一天我从县城回到家里，看到工作组的小张正在填奖状。他告诉我：“你母亲戴宏英得了奖状，生产队进行捡棉花比赛得头名，八小时捡一百零八斤籽花。”母亲系着围裙，从厨房里走出来，笑哈哈对我和小张说：“我没跨过学堂门，得不到读书的名次，一生就只得这么一个捡棉花的头名。”〖JP〗?
母亲不仅勤劳能干，而且善于当家理事。解放前三四年，父亲开始外出驾岩板船，解放不久弃船回家种田，土改时还当上村农会的负责人。土改复查时，外公家一夜之间由富裕中农划为地主成分，父亲自然也就离职了，并重操驾船的旧业，直到六十多岁退休后才回到家里。父亲长期不在家，解放前、后十年独家独户种田以及后来出集体工那些岁月的家事，都是母亲独立支撑料理的。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相交的那段苦日子，可真把母亲的心操碎了。全家有父母、我和弟妹共七口人，粮食紧缺。父亲是船工，干很重的体力活，虽然国家每月供给大米指标三十来斤，但也不大够用；我正读高中，国家下的粮食计划还勉强吃饱；就是苦了家里五口人。那时弟妹还小，特别是幺弟才四五岁，一天到晚喊肚子饿。父亲驾船，一人一艘，分散流动，他们没法办什么公共食堂，这恐怕是当时中国唯一没吃公共食堂的人群。开始父亲非常节约，经常买蔬菜、甚至在河里捡漂来的老白菜叶切碎了掺在饭里填肚子，每月省下几斤大米搭回家里养娃儿。一次母亲去看望他，发现他现出水肿症兆，心疼地叮嘱：“家里再也不要你节省的粮食了，你留着自己吃饱，撑天柱可不能倒哇！你多挣些钱给我，我可以去想法子的。”母亲人缘好，通过一些渠道，竟能每月买到二十来斤高价米来贴补家用。母亲还利用出集体工的空隙，挖野菜、掐嫩草，将它们剁碎，放几两米在家里熬菜粥给弟妹吃。那时我大弟已经懂事，虽曾小时候患过脑膜炎，身体比较矮瘦，但早已开始出集体工，经常和母亲硬撑，不知饿过多少肚子。家里最苦的就是母亲和大弟！?
〖JP2〗母亲性格开朗乐观，对生活和未来抱有信心。家里穷，认为通过家庭成员的努力可以致富；国家有困难，比如那几年过苦日子，相信问题总能解决，生活会逐渐好起来。父亲与母亲性情上有较大差异。父亲遇到不顺心的事以后，常常又急又愁，吃不好，睡不稳，甚至唉声叹气，哼得天摇地动。我二十一岁还在读高中时，就和妻子结了婚。我妻原是工人，恰逢上世纪六十年代初那次“大精简”给下放了。我因为家庭社会关系比较复杂吧，自以为考不上大学，便准备与同庚、同学、同乡的妻子在农村混一世算了。我将这事告诉父母。父亲半天没吭气，最后仰天长叹：“俺屋里的中柱折了！”母亲却说：“只要你们真诚相好，俺当母亲的也不蛮反对。而今结了婚读书的也有。不管考得取考不取大学，反正不得松劲。”母亲还联系自己与父亲的共同经历，说服父亲不要悲观论事：“说不定老天睁眼，这伢儿兴许会考取大学，将来还会混出个人样儿来的！”一九六二年，我以比较优异的成绩，还是考取了省城的一所大学，毕业后分配了工作。这时父亲又叹气了，说：“一个月才五十元薪水，除自己吃喝外，剩下的刚刚够交生产队超支款，家里置东西哪还有钱呢？”母亲说：“哎呀，你一世急，我一世喜，实事是世界总在变好！”后来，幺弟办了一个小公司，我当上了小干部、公务员，其余弟妹家境也逐渐好起来了。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父母都进了城，在幺弟家或在我家养老，帮助带孙子、重孙子，有时也住在乡下弟妹家。反正他们愿意住在哪家就住哪家，哪家都有饭吃。父亲有退休金，喜欢听戏书。母亲喜欢打纸牌，儿孙辈大多给她零花钱。钱用不完，她便缝了个细长的布腰袋，把钱卷成小筒儿塞进去，将里面装得鼓鼓的，系在腰间。母亲比父亲爱花钱，回到老家，总要买些副食、烟、酒送人。在数十年的交往中，她记得人家的好处，谁帮助过，她都要给予回报的。她乐善好施，经常给一些老年朋友和有残疾的人一二十元钱扶助扶助。一九八五年，我妻子在常德皮货店以较高的价钱给母亲买了件“出口转内销”的宁夏皮袄，后来又买了一只金戒指和一对金耳环。母亲高兴得在梦里都打哈哈。父亲打趣地说：“解放前，我们那里的大地主全幺爹、中乡长都没穿上这‘八面风’的皮货，你真比地主婆还地主婆了！”母亲说：“老倌子呀，能过上这么好的日子，我可真舍不死哩。”父亲说：“你活九十、一百岁吧，那会成老妖怪的。”父亲一九九四年因病过世了，母亲一直健康地活着，就不知这次能否冲出来。〖JP〗?
常有人问我：你母亲怎么能健康长寿？我说：第一就是心宽。母亲一生遇到好多大喜大悲的事，但都能让它迅速过去，及时调整心态，长时间保持平和从容。她认为人欲不能太强，要顺乎天意，随遇而安；第二就是勤劳。她的长寿是她一辈子做工夫做出来的。母亲一生手脚不闲，好象有做不完的事情。勤劳使她手脚利索，筋骨结实，精力充沛。就是现在九十过了，不但生活能够自理，住在哪家，还给哪家做些家务事。每年秋季，总回老家给大弟家剥棉花，一剥就是老半天、小半夜。另外至于饮食嘛，母亲认为，饭菜好，就少吃；饭菜差，要多吃，草头木根都得把肚子填饱。?
母亲主要生活在上个世纪，前几十年战乱频仍，雾暗云诡，民生困顿，实际上，母亲们是民族不幸、政治动乱和家庭苦难的最大承担者。大致说来，只是到了后三十年，欣逢改革开放、安定祥和的盛世，我的母亲和全国普天下的母亲们才有可能尽情沐浴着明媚的春光，才真正过上幸福的生活……?
我坐在母亲病榻前，虽然先后也有好些乡亲前来看望，因母亲迷迷糊糊，大家都没有久留，我也只向他们打打招呼，就又沉入绵长的追忆之中……?
大约二十来天后，母亲的伤居然奇迹般地好了起来。她缘着床、缘着椅、缘着墙开始移步；一个月后，竟不用缘物倚杖也能独立行走；后来完全恢复了健康，依然做小事，打纸牌。这次大冰灾中，她甚至经常拄着拐杖在杜家巷的正巷和东西巷独自串门，居然没有跌过一跤……做儿子的只希望母亲能够健康长寿，真正活上一百岁，然后毫无痛苦地、平静坦然地面对生命的大限。（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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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母亲能够健康长寿，真正活上一百岁，然后毫无痛苦地、平静坦然地面对生命的大限。

云水居主人

    写本文四年以后，即母亲九十五岁那年，她真地平静而坦然面对
人生的大限，驾鹤西去。作儿子的，为她送终：母亲啊·，无须牵挂，
一路好走，直奔乐国！

毛先金

每读先生的文章，似乎回到涔河！

于乾松

希望母亲能够健康长寿，真正活上一百岁，然后毫无痛苦地、平静坦然地面对生命的大限。

曾昭平

毫无痛苦地、平静坦然地面对生命的大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