啸聚汨罗江
文/ 水运宪
端午前夕接到潘绍东电话,说是想邀请省内几位文学朋友前往汩罗江屈子祠一聚。绍东是当地作家协会主席,在电话中特别强调说,名单是韩少功逐一敲定的。作为文学湘军旗手级的人物,少功的声望自不待讲,且宅心仁厚,为人极有情趣。他若云麾扬起,朋友们莫不欣然应承,争相前往。
韩少功祖籍是常德人。我曾见过他的母亲,说话一口纯正的澧水乡音。上山下乡潮流中,少功插队到汩罗,播下一段黄金岁月,便与那方水土结下生死情缘。我的感觉,少功已视汩罗为毕生归宿之地,汩罗官民更是把少功认作尚品乡亲。青年时代,他是汩罗的韩老师,人到中年,成为汩罗人的韩大师。上了点年纪,便进化成了汩罗人的韩爹。当地人把“爹”字念作“嗲”,发音为平声,热乎乎,暖融融,亲昵柔软,体现的是一股解不开化不散的精血亲情。
那天晚上有个聚餐,当地的文学爱好者专程赶过来拜访。最后跟少功握手的时候,我发现他们两个人非常激动,似乎有某种默契,手拉手走到一旁,感慨地说:“不容易,真是千呼万唤啊。”一开始我没明白什么意思,后来才悟觉到,韩爹想邀老朋友来汩罗相聚,心愿已久。这帮朋友都获得过全国文学大奖,所谓文学湘军,横贯光阴数十载,汩罗政要也早有同样的心愿。怎奈有时间没机会,有机会又没时间,锣齐鼓不齐,的确是不容易。直到那天,当地人才帮韩少功圆了心里的那个梦,少功也终于替当地人完成了同样的心愿,于是才发出那番感慨。这只是我内心猜测,后来也忘记问少功一声,还不知道是不是自作多情。
湖南的文学湘军揭竿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初,距今已垂四十余载。早期散居在三湘各地,一声雷响便春笋破土,迅即成林,会师于省作家协会,攻城拔寨,战力强劲,一时名噪天下。
相忘于江湖,重逢在迟暮,四十年后再聚首,老眼相望,唏嘘连连。想当年血气方刚,一大群狠角色,青山矗立,英气逼人。未曾想一觉醒来,体形发横,两鬓如霜。正所谓了却平生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老友中刘舰平、彭见明算是特例。两位仁兄的脑袋上青丝依旧,油亮如初,只是稀薄了些。想起少功小说里的说法,头发太过浓密,恐怕会被乡人杀了祭奉鬼神,可见稀疏也是一种幸运。
蔡测海与何立伟倒是有些神秘,索性剃了个干净,就分辨不出头发黑白了。二位平时保养得当,面色有红有白,反倒多了几分鲜嫩。其实男人剃发是有难度的,特别挑剔头型,脑袋不甚周正,剃出来就不怎么中看,这便显示了两位大咖的文化自信。
谭谈兄最年长,头发却依然茂林修竹,硬扎得很。像他这样浓密的头发也不必担心弄去当祭品,颜色已近全白,想必皮肉也老了些,鬼神并不待见。
一行中头发最显花白的是韩少功。曾听人说过,凡白头发者并不怎么脱发,容易脱发者,头发就不容易白,我却不然,两者全都兼顾到了。好多年前头发就变得细软,随后大把脱发,一边脱还一边白,就跟百米冲刺一样比谁更先撞线。打量少功,似乎也是这样的情形,他却并不在意头发的黑白疏密,没有我那么多臭讲究,隔三两个月就染发焗油。毕竟功底深厚,不必注重于表面,这是少功给人的启发,可惜我愚不待发,平添了无数繁琐。
回想四十多年前,少功和一众湖南作家问鼎中国文坛,其中既有我又没有我。虽然名字有幸忝列,我却没写过乡土文学类作品。一介湖北移民,都市出生,工厂就业,自我感觉有如另类一般存在。尤其少功的《爸爸爸》《女女女》横空出世,“寻根文学”迅速形成史上一个全新的文学符号,然而于我来说,分明就是写作生涯的一个句号了。
其实少功并不轻慢任何朋友,当然也从没把我当另类看待。那年他翻译出版了一本捷克作家米兰·昆德拉的小说,签名送给我的时候特意写了一行字,“水哥,米兰·昆德拉这厮值得注意”。那字看得我心里特别舒坦,觉得少功写这句话是用了心的。湖南作家里头,能翻译出版国外文学作品,除了少功再无别人,可见文字功力差距之大,他却始终不愿意在感情上拉开跟朋友的距离。
四十多年来,我一直关注少功的创作动态。他发表的文学作品能找到的我都读过,时常暗自替他叫好。他还写过理论性很强的文章,我能理解他在表达什么,却奇缺那种深邃的思辨能力,故而见面时并不怎么交谈文学,尽量避免露怯。正因为如此,我也就不知道自己的写作层次在少功心里低到了何种地步。不知道最好,反正对相互之间的友情也没有丝毫影响。
全国第九届茅盾文学奖开评,我被聘请当了评委,少功报的作品是《日夜书》。那部作品早一年之前我就读过,还是潘绍东在一次发布会上替我跟少功讨来的签名本。我喜欢那部长篇,里面的人物个个鲜活,很多场景和情节我都记得一清二楚。文字语言精妙得很,一直到今天,好些句子我还能一字不落地背出来。去到北京评奖会,发现情势有些不妙。不光是这一部作品,湖南方面报上去的几部长篇都走得不踏实。作为本土推举的评委,一场湖南保卫战打得我五劳七伤,最终完败而归,留下无尽憾事,不忍表述。
再次与少功见面时,多余的话没跟他说,只是谈到了《日夜书》那部作品。当面跟少功谈论文学,好像还是第一次,少功似乎也有点意外,说,没想到水哥也把我的作品看得这么重啊。这句话可从两个方面去理解,我以为是好的方面。几十年的交往,综合内心的感觉,少功把我还是看得蛮重的。
应该说,少功不仅把朋友看得重,凡处事阅人,他都饱含友善。
他曾经在散文中描述过一位叫“贤爹”的乡村文人,特喜欢侃对联。侃完联接着说诗,临走还要借书,翻少功的书柜。翻到外文书便说字太怪,是蝌蚪文,打开理论书,又说里面的字他都认得,就是弄不懂意思。然后少功将笔锋一转,“我不便说他读的新书还不够多,更不好意思说好多书我也一知半解。”这句话特别有趣,令人拍案叫绝。我书架上也有很多始终没读明白的书,有人问起,要么推托没时间看,要么一知半解地糊弄几句,很难如少功这般坦荡。敢于自嘲的人,内心始终轻松,这是一种大格局、大智慧。
其实少功在文字上极为严谨,近乎洁癖。早几年,他的老家重续族谱,我陪他回了一趟澧县的小渡口乡。这于当地几乎是千载难逢,干部群众踊跃迎送,场面隆重令人泪奔。趁此良机,城头山博物馆也约请少功为他们写赋立碑。盛情之下,少功满口应承。第二年澧县又有个文学活动,少功有事没能前往,然后给我打了个电话,说澧县那边把他的赋刻出来了,其中改了一个字,改得不好,而且改得很没有道理,希望我到澧县后,想办法给纠正过来。说这件事的时候,少功的态度非常认真,下车之后我就直接去了城头山。
看得出澧县政要相当重视少功写的赋,石碑巨大,选用的彩色大理石既气派又华贵。书法与刻工尤其讲究,走到近前细品碑文,顿时就感受到一种强大的气场。
“沉寂澧阳地,城头忽醒时。西枕武陵巍峨,东怀洞庭浩瀚。陶杯泻百代幽情,纺轮吐千秋胜景。船桨拨五洲波浪,稻田哺四海子孙。遥应埃及、玛雅、巴比伦,共北纬神奇昌荣之度。近通高庙、大溪、屈家岭,昭南国灿烂文明之源。中华首城现,惊史笔端凝。
望斗转星移,走山河大地。乾旋坤定而先人远,披肝沥胆而故园兴。神仙何觅,渠埂犹存。王侯安在,钺斧如新。幸黔首芸芸奠永固基业,赖辛劳碌碌积盖世殊勋。嗟呼,继往须知民贵,顺民心、解民困、惠民生薪火待续;开来莫忘天公,明天职、行天道、济天下再向前程。古城同日月,一梦集悲欣。”
少功写这首赋神贯寰宇,思游古今,的确不同凡响。行文活跃,对仗严谨,看得出每个字都经过了锤炼和咀嚼,偏偏最后那一句出了纰漏。少功的原文为“万城同日月,一梦集悲欣”,当地有人为体现城头山的久远历史,把“万”改成了“古”,对仗方面便大失其格。尤其损伤到诗人的襟怀,一城与万城,格局不能同日而语,难怪少功对此耿耿于怀。事后我把这件事情讲给江西省文联主席陈世旭听,他是我同学,也是个有文字洁癖的人,而且个性刚烈,一听就上火了,“要是这样改我的诗,我杀人的心都有。”
好在当地领导很懂文化,更懂少功的良苦用心,当即就指示专家修改。第二天晨曦初现,石碑上的字就改过来了,妙手精工,居然丝毫不露痕迹。我马上用手机拍了照片,发送给少功,他才彻底释怀,说:“至少没有这个必要嘛。”
的确,为人处世,必要与不必要非常重要。必要的事情,比如养家糊口比如读书谋事,比如待人接物比如修身养性,凡此种种,丝毫不可删减与苟且。不必要的事情,就没有必要劳神费力虚掷光阴了。道理实在简单明了,能做到的人还真的不多。
在我眼里,少功就做得很到位。言为士则,行为世范,他真的有这种影响力。
在这方面,我还得向他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