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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 接 少 一(土家族)
七点三十五分,大女儿顺利分娩,小宝贝呱呱坠地,母子平安。 这是二0一六年七月二十八(农历丙申年六月二十五)日辰时。受厄尔尼诺气象影响,大半个中国刚刚从一场史无前例的水患中喘过气来,接踵而至的烧烤天气又开始直逼人心。 我们亲家四口早早迎候在产房门边,神情肃穆地朝同一个方向张望,期待着那扇幽闭的铁门平安开启,从内面传递出一个吉祥的消息。 头天晚上九点多钟,女儿感觉不适,下腹出现痛感。因预产期在八月三号,想想还有些日子,她就早早躺下歇息。 我们在睡梦中接到电话是二十八日凌晨一点多钟,亲家两口已将女儿送进县人民医院。我和妻子慌忙火急起床,简单拾掇一番,连蹿带跑下楼出去打车。室外的气温降低不少,巷子口有来历不明的风吹在身上,让人感觉惬意。我们赶到妇产科时,女儿已经坐上轮椅,正在医生指导下,做着产前的准备工作。她穿一套淡蓝色宽大的产服,头上箍着粉红色专用帽,问妈妈这东西那东西带来没有。妻子显然早就做好充分准备。她从袋子内一样样往外掏着物件,递给女儿,动作从容娴熟,面部表情平静,嘴里不停地做着叮嘱——以一位生育了两个女儿的经验者不断地传授着某些常识。女儿一边清理东西,一边点头应答。母女俩仿佛是在商量着一件很家常的事情,更像是在为一趟遥远的旅行做周到的准备,对即将面临的生死考验似乎没时间计较,或许她们在心中早就建立起庞大的信念,积攒起足够的勇气。 反倒是待在旁边的我对发生在眼前的一切和即将发生的一切生出那种从未有过的隐忧与不安。女儿淡蓝色的衣服掩盖着高高隆起的肚腹,里面的小生命显然已经卯足了劲,他将为自己奔向光明世界和母亲展开一场生命赛跑。他太小了,在黑暗里又待了那么久,追求新生的愿望尤为急切。可他哪知道,他和母亲的赛跑是逆向的。在这场生命对决中,母亲会毫不犹豫地给力,帮助儿子冲向终点。儿子最终会是无可争议的赢家,也只有他赢了,母亲才不输。我们土家有俗语:儿奔生,娘奔死,只隔阎王一张纸。女儿长到二十八岁,平日里连看见一只蟑螂都会缩手乱叫,浑身起鸡皮疙瘩,可面对如此严峻的生命考验,她却表现得出人意料的淡定和沉稳,脸上看不出半点慌乱的神色。我知道,她此刻完全被一种期待中的收获鼓舞着、欣喜着,脑海里抛开了所有的畏惧和胆怯,用一种母爱的姿态迎接新生命的到来! 在医生招呼下,我们一起护送女儿去产房。产房在广慈楼,要下一层电梯,推很长的过道。到了产房门口,医生只准一个人进去陪护。一切似有约定,妻子随女儿和医生一道去了。铁门关上,“咣当”的声音传递出金属坚硬的质地,惊得我心跳如麻。这是一所全国“百佳”医院,有着强大的医疗服务团队和一流的现代科技设施,对简单的接生手术来说应该不用担心,但我的心情却怎么也平静不下来。推进去的是两个活活的生命,谁能给我承诺他们母子的平安?女儿是很坚强,她一直坚持顺产,不到万不得已不剖腹。那么,她生产的时间需要多久?我们的等待需要多久?我听说,有的产妇破了羊水后,两三天婴儿才下来。而那些时间会伴随着疼痛,是需要母亲用意志和毅力一分一秒挺过来的。对一个人来说,最难受的生命体验还有比疼痛更可怕的吗?我在心里一遍遍默念着:小宝贝啊,你可要乖,斯文些折腾,不要让母亲痛苦太久,让所有为你守候的众亲们担惊受怕。我打开手机,确切地记下这个时间:凌晨二时。它是一场重大赛事的起点,是一个新生命诞生的倒计时! 没多久,医生从铁门里出来。我们不约而同地迎上去,讨好而热切地望着她,却不知道问什么话才合适。医生洞悉我们不切实际的臆想,以那种职业的语气平静地告诉我们,还早着呢,都回房间休息吧,不必等在这里。她是要回值班室拿什么东西,可能觉得刚才的话有点令我们失望,回头补充道,放心,产妇状态很好,不会有事的。我和亲家连忙重复着同一个词汇:谢谢!在一连串的答谢声里,我发现我们是在用那种前所未有的谦卑回应着这位素昧平生的白衣女子,目送着她消失在走廊尽头。医生走后,我恍然发现自己有点失态,赶紧调整情绪,试图找回平日里那点虚妄的自尊。可现实让我明白这样一个事理,再坚硬的筋骨和强大的内心,也经不住一种无形力量的摧毁——这种力量来自另一个未知的生命! 八0八病房,是一个单间。赶在猴年生宝宝的人太多,医院单间一房难求。机会很好,女儿进院时,刚好有一个产妇出院,亲家毫不犹豫入住进去。他说,和别的产妇住一起不方便,小宝宝哭闹起来影响休息,虽说单间多花钱,但这钱必须得花。他把墙边的柜子打开,向我和刘老师(亲家母)解释哪一格用于放产妇的东西,哪一格是小宝宝的专柜,生怕弄混了,到时候打乱仗。亲家在一所中学当教导主任多年,是个心思缜密的男人,什么事情都考虑得细致周密,从不出半点纰漏。这一点我自愧弗如。他本有喝酒的嗜好,但这几天担心女儿(他们全家一直把儿媳妇当亲女儿)孕情有变,生怕贻误大事,努力克制着滴酒未沾。他说:“等小宝宝出世后,我要好好喝顿庆贺酒。”言语间,流露出即将升级当爷爷的喜悦和豪情。 话题停住,我们的内心又被同样的期盼和忧虑填满。亲家催促刘老师说:“你上去看看?”刘老师前脚走,他后脚跟出去,我知道他要躲到一边抽烟。亲家还是个烟虫,而吸烟又是排解焦虑减轻压力最有效的方式。这时刻,他心里并不轻松啊。 房间里只剩下我。独自待着,我脑海里凭空浮现出大女儿出生的情景。在山里老家,我家的堂屋里挖了个红薯洞。一头顽皮的小猪仔撒欢乱跑跌进去,父亲搭木梯下去将猪仔放进篾篓子里,让我怀孕的妻子在上面拉,没想到一用力动了胎气,第二天大女儿提前降生。算计着离预产期还远,我和父亲当时都不在家。家里缺了男人,有些乱套。阵痛开始后,母亲和小妹打着手电去两公里外的村子里请接生婆。结果,大女儿性急,抢在接生婆赶到之前光临人间。由于早产,她小得可怜,见场面冷清没人迎接她,嘴一憋哇哇啼哭起来。家里那只花猫是个多事的家伙,它嗅到腥味,见枕边多出个哭闹的小东西,误以为主人遭到欺负,欲将那团肉疙瘩叼走。于是,有气无力的妻子不得不忍受着产后之痛与花猫展开一场争夺战。幸好接生婆她们及时赶到,解除了一场危机,至今想来仍心有余悸。后来,妻子生育二女儿时,我须臾不敢离开。那是我见证生命奇迹的时刻,这辈子注定就那么一次。现在回忆起来,那种经历是血腥的、恐怖的,也是幸福的、感恩的。整个过程,充斥着诸如疼痛、呐喊、撕裂、涅槃之类的关键词。我想,我这一生,可能会亲眼见证许多死亡,但体验新生命的诞生只有唯一的一次。我觉得,一个男人要想真正成熟起来,非得有这种经历不可。否则,我的人生是有欠缺的。 儿子(我们把女婿也当儿子)在京工作,听到消息后正风尘仆仆地往家里赶。女儿进产房之前特意交代,要他把这个礼拜的班上完,从下周一开始休年假。二十八号是周四,女儿的用意很明确,既然喜悦不期而至,孩子他爸无法陪在身边,不如把周末加在一起,尽量在家里多待些时日。可是,等我再给儿子打电话转告女儿的想法时,他已经乘上动车,心已上路,无论什么力量也无法阻挡住他归心似箭的脚步了! 忽然间,房门被一种冲击性的力量撞开,妻子出现在门口。她脸上的憔悴之色退尽,疲惫换成笑容,显得放松和怡然。她以这样的表情告诉我们,小宝贝出生了,快快去接他。我们不约而同地推着婴儿车往外走,惹得楼道内那些认识不认识的人都微笑着跟我们打招呼,要把我们的喜悦分享。没多久,母女俩被医生和护工从产房一前一后推出来。轮椅上的女儿在前面,我第一眼投过去,传递出一个父亲的关切和问候。女儿虚弱地笑一笑,算是作了回答。随即,她就被两个妈妈推走。我和亲家迎接后面的小宝贝。他躺在婴儿车里,医生已经将他收拾熨帖,衣、袜、帽穿戴整齐,盛装出场,就像凯旋归来的勇士,手舞足蹈地向众亲们打着招呼。 回到房间,我们围着小宝贝不断变换角度,拿手机抓拍他的每一个动作表情,生怕错过那些精彩瞬间。我们像欣赏一件新出土的瓷器那样小心翼翼地触摸,生怕破坏了他的完整和精致。做着这一切时,我们当然没有怠慢另一位功臣——女儿初为人母,在这场命定的母子大赛中,她用彻底惨烈的付出赢得了最终的胜利,我们都为她顺产儿子感到庆贺、骄傲。我听到两位妈妈正轻声细语地和她交流,问及生产过程中的某些细节,并把早就准备好的滋补食物喂进她嘴里……此刻,中央空调驱散着三伏的溽热,制造出恰到好处的凉意,白炽灯光照亮每一张笑盈盈的脸,房间内到处弥漫着人性的光辉和温暖,有一种叫甜蜜的暗物质在时光里滋滋流淌…… 天已大亮,曙光涂在玻璃上。我透过窗户望出去,天空一片湛蓝。有一群鸽子不知从哪个方向飞来,两片洁白的羽毛挣脱扇动的翅膀,在蓝天之下的光影里无声飘落。它们掠过窗前不远处低矮的群楼,停歇在对面屋顶上,叽叽喳喳,和市声汇合一起,奏响了一天里平安的晨曲。 太阳高起来,正发出璀璨的光芒,天地万物红红火火。它圆圆的,暖暖的,光鲜饱满,热情奔放,看上去,就是一张娃娃的脸……我推开玻璃窗温暖拥入怀中,伸出的双手抱住了一个太阳……
作者简介: 刘少一,笔名少一,土家族,大学文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湖南省作协会员,2015年就读于鲁迅文学院,现供职于湖南省某县公安局。2013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有作品散见于《当代》、《民族文学》、《小说月报.原创》等十多家刊物,多部作品被《中华文学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好小说》等刊物转载,获第十二届“金盾文学奖”、常德市第二届文艺原创奖“中篇小说奖”等多种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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