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骏琪：中国式生存（一）

汉寿老干部网宣

中国式生存（一）

萧骏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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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     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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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来没有怨天怨地说自己命苦，也不相信什么“阎王赐你三碗米，走遍天下不满升”的传说。命运是自己的命运，是从前世带来的，与人家一分钱关系也没有。

很想穿越一次，把我带到从前。

从前的故事是艰难曲折的，我遇见了很多好人，也遇见了很多对我不利的人。好人是慈眉善眼的，他们会用自己的仁心对待每一个苦难的人，他们认为帮助别人就是帮助了自己，他们很注重因果，认为“修福”可以荫及后人。但逞一时口舌之利的人绝对不会想到这点，或者命运之中的默默无闻让他们没有存在感，或者他们自认为很强大，但一旦和他针锋相对，这些人便体无完肤地衰了。

于是，就只能躲在人的阴影之下，伸头后看见阳光刺目，再缩头，久久不愿出来。

我们学会感恩了吗？感恩是一种实实在在的做人准则，这种人少，他们生活在谎言中，以不断制造方言生存。我不必记住他们的名字，但他们的名字却很醒目地铭刻在我们的记忆中。这叫“狗咬一口、入木三分”，狗咬了你一口，你会返回去咬狗一口吗？

上帝关闭了你的一扇门，还会为你打开另一扇门。现在，我懂得了生存的方式，在上帝关闭我的一扇门时，我会全神贯注在闪身躲过，免得门夹住我的某根手指，从而引起神经中枢的痛苦。但我会珍惜上帝为我打开的另一扇门。

1966年5月我的出生，正是文化大革命刚揭开序幕的时候，我的童年是在“文攻武卫”的呐喊中度过的。那个名叫郑家坳的贫瘠的山村，除了给我带来了易涨易退的山溪水外，还给了我做人的原则与本份。

那条路很窄，路的两侧生长着不同季节的野草，我想过路的中间原来也长有野草的，不过走的人多了，草就无法生存了。因为这条路我走了千遍万遍，就是闭上眼睛也知道方位，所以无须去仔细辩认。

那一年我17岁，17岁的男孩子的眼睛里有了青春期的燥动，脸上的青春痘完全证实了我成长的迅速。我完全可以在凌晨4时的乡村小路上快速地行走，乡下人讲，三早当一工，只是今天这个早也未免也太早了一点。

我一直和瞎眼父亲以及年迈的祖母相依为命，耕种着几亩责任田、养一只母猪生存。春插双抢砍柴摘茶叶喂猪都搞，茶叶和猪是家里的柴米油盐酱醋茶的主要来源，母猪下了猪崽，喂满一月后，担着它们去20多公里的马迹塘，希望有那么几个慧眼识“猪”的人买了，赚的几块钱养家糊口。父亲耽心我一个人无力挑十余只猪崽去后来人称的大马国牲猪交易所，早在几天就“触棍打户”请了一位叫瞿正秋的年轻人帮忙。今天是去卖猪的日子，凌晨三点多我就起床了，煮一锅粥喂了猪崽。今天的粥可是纯白米粥，没渗米糠红薯藤之类，让它们有胃口多吃一点。这个与职业道德并无关联，“爷亲娘亲、伢猪崽几吃饱食称”，可这些“伢猪崽几〞狼呑虎咽吃饱了，瞿正秋还没来，父亲说，你去他屋里喊他一声吧，年轻人贪睏呢。父亲忽略了我是比瞿正秋还年轻的年轻人。

千呼万唤，瞿正秋出门了，虽然没有“抱琵琶”而“半遮面”，但他是冷缩缩走出自己家门里。身上穿的衣服似乎还留有某种只有年轻人才拥有的暖昧。他没有责怪我喊他这么早起床。那时的乡下的感情世界基本上是纯朴的，你帮我我帮你司空见惯。就这样，两个人走在我来时的那条乡下小路上。忽然瞿正秋抬起头，惊呼一声：启明星！我也抬头，果然看到了启明星在闪烁着早晨时才有的凛凛寒光里。我忽然想到了我看过的一本名《野菊花》的小说，小说中的主人公带领抗日队伍走在乡下的小路上，领头的也发出了一声“启明星”的惊呼，只不过他们是去打小日本，而我却是去卖猪，境界不同而且时间差也隔了那么几十年。但我绝对相信的是：打日本鬼子时候的那颗启明星仍然是几十年后我们去卖猪时的启明星。

事隔几十年后，我在千年古城汉寿，见到了一颗从田原升起的启明星，是不是冉冉升起的我不知道，但我确定这启明星头顶上发出的光环很光芒四射：作家、政协副主席，一头黑发下的面容姣好完美，能够引起一大堆水汪汪的花裙子们认真注目。他姓刘，和我娘、祖母及堂客同姓。我遇见他时，会毕恭毕敬地叫他一声“刘主席”，刘启明主席会风度翩啊翩地点两至三下头，承认他就是如假包换的正宗刘主席。当然，只有刘主席高兴了，白酒会有的，猪油渣会有的。

汉寿和宁乡虽然是益阳的好邻居，但我智商高，绝不会把宁乡的刘主席和汉寿的刘主席混到一起，毕竟两位主席的年龄距离太太，而且中间还隔那么一条资江。

但郑家坳是必须的家乡，那条沿山的溪水在我的梦中流淌了几十年啊。最高的山叫做斋饭山，那山如一碗冒尖的斋饭，如果是深秋，我们可以看到山尖上的袅袅热气。年轻时，我常常爬上山顶，俯瞰山下面忙碌的生灵。在过去封山育林的日子，斋饭山的一草一木是动不得的。于是，每当学校放学以后，我们便肩扦担到处寻找深秋时的石灰草。如果运气好，遇上石灰草的处女地，那一担柴便可三下五除二地砍回，换来父母一顿口头表扬，甚至还有一个荷包蛋的奖赏。

我去过杉木寺遮天蔽日的山林里捡过柴，先不说能捡回多少，到了今天，我真的不敢想象：光一个来回五十余里路是怎样用一双不短的腿去完成的？但我每次都不是空手而归 。时隔几十年后，我对着浓密的斋饭山，仍然是嘘唏不已。

我长大了，长得很是玉树临风：175cm的个子西装革履着年少时的春风得意。那时才55公斤的样子吧，但西装是暂时的寓所，其他大多数的时间只是挑水砍柴不能面向大海但也能春喛花开。赚钱是责任承包了几亩茶园，摘了担了卖给茶厂，便有了柴米油盐酱醋茶，便有了李白般斗酒诗百篇。如果奢侈点，一斤卤猪头肉炒青椒佐豆豉和瞎了眼晴的老父推杯换盏一番便是最高享受，摘茶叶和卖茶叶是季节性的，只有玻璃酒瓶里那些哗哗作响的液体才是真实的人生。

没有电，就点一盏煤油灯到床上看书，看着看着便睡着了。年轻人贪睡，以至于第二天不能早起，瞎眼父亲便到床上来触摸，常常被抓了现行吓得碰了鬼似的惊叫。久了有了经验，蜷曲到床的最里头，让老父摸不到，让他认为我早就起床做事去了。在农村做的事是体力活，一身汗流浃背后就几桶井水一冲后去做饭洗衣。很多时候梦里依稀有“父亲双双把家还”的田园生活，但醒后却一无所有。唯有季节更迭时的不同颜色、庶吉堂的兴衰以及削痩的双肩和负荷的农具。

年轻时爱好有蛮多，美术书法舞蹈写作都涉足过，而且接受能力较强，一部电视连续剧往往只播放到三、五级，那主题歌便学会了，如果高兴时，把一首《一无所有》唱得一副脸稀烂也在所不惜。最后我还是选择了文学创作，而且一直坚持下来了。

如果有一天我遇见了万金枝，我忽然发现那个似乎常常流着鼻涕的女孩子在一夜之间长大成人了，上身穿着一件碎花的衬衣，走路时蹦蹦跳跳的，一点也不严肃。

我仍常去万家，万家是木质结构的建筑，木壁因为时间久了而略显淡黑，上面用石灰写了两个大字：万府。有一次隔离何新玉来串门，到了地坪时，看见这两个读了小学本科才能写出的“书法作品”，大声喊到：万府啊，万府不当之勇啊。万府所有的门都没有上过锁或被严厉地关紧过，对此，我也司空见惯，因为我家也从没锁过。一直清贫贼还惦记个屁啊？建生叔钓青蛙去了，万阳伢几有时跟着去有时不去，这当然取决于他那天的心情。婶娘串门去了，遇上人多会打升级乌龟消遣。婶娘背乌龟的日子多，因为她的牌技不怎么样，而且还有一个特点：如果揭了一手好牌会高兴得哇哇哇直叫。哇哇哇哇哇哇哇哇，让屋主人在煮饭印米时不小心把米抖落许多，引一群鸡们兴奋得乱七八糟地跳舞。

后来万金枝恋爱了，后来万金技嫁人了，后来，万金枝做娘了、当打赤脚的外婆了，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衰老下去，蜀与湘的距禼，不过是几句方言的沟通和另一种中国式的生存，如此而已。

我没去过四川，但万金枝却能常在四川和湖南两省留连忘返，我讲郑家坳普通话时尚且小心翼翼，她却两省的话都讲得“寸板哒”，这几点，她比我强。

有一点我比她强，因为她必须听我哥哥，我就是喝醉了酒也不会叫她姐。

读小学的时候，我最大的爱好就是看小人书，和父母上街时，对那些花花绿绿的糖果充耳不闻，却对连环画很感兴趣。看见了它们，我的脚步走不动了。往往父母会花上几分或毛把钱给我买上一本，接了读了，便觉得世界上最大的享受便是坐到某僻静处，任阳光自自然然地洒在人的身上，然后目不转睛地读一本小人书。小人书很小，64开大小，里面的人物却很丰满。东郭先生除了比狼还愚蠢外，里面还有一个赵简子惦记着他的安全。李逵唯宋江之命听从，宋江却常常骂他为“黑厮”。你宋江不也叫黑三郎吧，大家一起“黑厮”着，老鸦子笑锅墨黑，鹭鸶子笑起鱼肚白了。酒是世界上最好的液体，高俅为什么往里面渗毒？这不是典型的投毒犯吧。

我发现我从小就有商业天才：我把看了无数次的小人书带到学校，然后以低一分或两分的价格卖给同学。我的理求很充足：小人书旧了可内容没旧啊，这叫物有所值。同学里面，如哥和阶哥卖得最多，如哥看完了会反悔退货，但我不肯，因为我早就把钱交给了父母。钱退不了，如哥看见我就追打，他追我就跑，如果实在跑不动了，就站在老师面前。如哥有力气，但怕老师。阶哥的人品好，他卖了小人书是不退的，阶哥叫符汉阳，还有另一个名字叫符南阶，我们叫他符上街，请注意，这里的符字是谐音，也是动词，是迅速的意思。阶哥比如哥的劲还要大，整个学校也数他长得魁梧，但他不欺负人，对人都是一副宽容的微笑。2022年中元节时，我到曹家湾友腿家里给先人烧纸，和阶哥又一次遇见了。对于隔了40多年后的又一次遇见，我很感动的心情，不亚于张行小说里《第二次握手》的激动。

但我心里最大的遗憾是：我没有看见过阶嫂，我的第六感觉是阶嫂很美丽，比我堂姐萧赛纯还要美丽。因为，我认为我应该叫阶哥堂姐夫的。

日子就这样冬瓜园里一脚、藠子园里一脚地过来了，我梦见的夜空星星闪烁，我看见的资水平静流淌，太阳很温暖，但有时可以让人汗流浃背。我坐在2023年深秋的资江南岸，竭力回忆另一个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