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 舅

桃源老光

         七岁那年，记得是正月的初几里吧，被父亲顶在肩膀之上，骑着老爸的“颈马马”，第一次去舅舅家拜年。
      那天，下起了好大的雪哦！从出门起始，远山近水，飘飞着一砣砣有似棉絮的鵝毛雪片，伴着劲吹的老北风，在天空中飘飘洒洒，漫天飞舞。
      兴许是头一回跟着父亲出远门吧，那一种心情既兴奋，又剌激，故而，这印象也就特别深刻。尽管时光流逝去五十多年了，可当年的情景，却依依如在眼前。
      这回在舅舅家里，住了半个月。回来之前，舅舅和舅妈一道，特地带我去陬市街上的“花木兰”商店，扯了一套衣料：青官布。虽说不是什么值钱的料子布，却是除父母之外，长这么大头一回有人给我做一套新衣衫。
      从舅舅家回来，父母因为舅父舅母留我呆了半月之久，无限感慨，闲谈间，这才知晓，这位舅舅，其实，并不是我的亲舅舅。
      我妈嫁给父亲之前，父亲曾经娶过一房妻室。父亲的这头一位女人，便是如今这舅舅的嫡亲姐姐。父亲娶回她没几年光景，她就得病死去。
     又过了些年头，父亲这才娶我妈进得门来。
      父亲先前的那位岳父大人，又是父亲嫡亲的舅舅，而我的奶奶，又是如今这位舅舅的嫡亲姑妈。从老一辈的关系排算起来，父亲与这位舅舅即是姑表兄弟，同时，也是姑表开亲。
      先前的时代，老一辈的，极喜欢亲戚间结亲戚。都认为，亲戚间开亲，既有血缘的牵扯，更有婚姻的结盟。有如一只手巴掌，翻过来，翻过去，手掌，手背都是肉，打断骨头连着筋！自然是，亲上加亲啰！
      尽管我妈与这位舅舅没得半点血缘牵扯，但两家之间却始终保持着频繁的走动。于是乎，我们几弟兄对于这位舅舅，仍以父亲当年对于舅家的称呼，将父亲的表弟喊作了舅舅。
      舅舅个子不高，身材瘦瘦的，外表给人的印象，那是相当的精明能干，可，不善于言辞。
      和父亲一样，舅舅也是吃水上饭的“簰古佬”。
      两老表有着共同的嗜好—— 喝酒，抽烟。
      只要两人凑到一起，所呆的那块地方，跟即烟雾腾腾，云遮雾障。
      每每这时，碍着舅舅的情面，老娘不好发作得，便站立一旁，默不吱声，但那眼睛里头的神情，却明显透露出不满。
      两老表都挺能喝，一喝就抱了瓶子干，不兴用碗。先前上好的汾酒，一人拿着一瓶，喝完之后，跟着又来。舅舅说是，这是簰古佬的喝法。
      “怪酒不怪菜”，这也是牌古佬的一句口头禅。
      父亲和舅舅喝酒，从不挑剔下酒菜肴。有肉有鱼自然是好，这，显然也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一桩！没得的话，也不打紧。花生，蚕豆总该有一点吧？再不济，坛子里头还有斤把黄豆，拿出来吧！
      “堂客，赶快炒哒拿来啰！拿来好下酒呵！”
      往往就着一包花生米，一把蚕豆，父亲和舅舅便能拱上几瓶子的酒。
      父亲喝酒有个毛病，酒灌得多了，话儿也特别滴多。每每说到伤心动情处，定会号啕大哭一场。逢到这种场合，娘亲总要诉说父亲一顿：又在以酒发狂，借酒发颠呢！
      可舅舅从不这样子。
      舅舅喝多了，便把头伏在桌儿面上，小酣那么一会。娘关心他凉着，要他上床歇一会儿，他却说：不！姐姐，就这样好，很好，不消麻烦得。
     其实，娘的年纪比舅舅小了去，但舅舅蛮尊重俺娘，心里头始终把娘当作自己的亲姐姐看待。这原因我一直没猜透，兴许是舅舅死了亲姐姐之后，只剩下独人一个的缘故吧。
      舅舅常常以极为羡慕的口吻，对娘说起：“姐姐啊，我这人命苦哦！命中注定无儿呢！只有你的“八字”好啊！不养就不养！一养就是几个儿哟！你的好福气呢！”
      娘晓得舅舅有些伤感，感叹自己只有两个女儿，没有儿子。
      每逢舅舅说起这话，娘就宽慰他：“切莫这样子讲啰！儿女都一样。真正讲起来，养女还强些哩。常言道：养儿不知娘辛苦，养女报娘恩哦！世上人从来都是这样子讲的：养儿，养儿嘛，几时何曾又听说过有养爷养娘一说啊？”
      舅舅心里明白，娘说这些话是宽慰他。
      然而，他们那代人，讲究的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没得后人传承香火，终究是内心底里的一块隐痛！所以哩，舅舅常说这样一句话：“不忧吃，不忧穿，忧的是百年之后，青草坟前纸叶儿翻！”内中含义，一听便知。
      舅舅想到的是百年之后，每到清明，寒食，还有“七月半”的盂兰节……，有后人的，坟头前烧纸焚香燃放鞭炮，热热闹闹，自己没有儿子，自然也就少了后人。将来，坟头前就会冷冷清清，一副凄凉景象！
      真的是：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年忧啊！
      因为这缘故，舅舅曾向娘和父亲开口，想从我们三弟兄中过继一个，给他做儿子。
      父母同情他，也愿意把一个给他。
      但这事终究未能成行，原因在于舅舅选中的是我，而我是家中长子，按民间说法，长子不能送人。
      所以，这事儿没谈成，吹了！
      打那以后，舅舅来我家也就少了。
      也许真的是命中注定吧，或许是舅舅真的是命苦吧！后来发生的一切，的确如舅舅所说的那样。
      大表姐出嫁之后，舅舅决定把二表姐留在家中，招赘一个上门女婿，传承香火。
      二姐结婚后，不到一年，生下个大胖小子。
      舅舅高兴得不得了啊，亲自给这孩子取了个名字，叫作“平儿”。从这名字可以看出，舅舅内心的希望，是期盼这伢儿能平平安安长大成人。
      平儿长到四岁，突然间得了个急病。前后不到二天功夫，死掉了。
      平儿的死，如同五雷轰顶，击倒了舅舅。他老人家跟着得了一场大病，直过了几个月人才复原。
      从此，舅舅脸上，再也见不到往日的灿烂笑容。
      好在二姐肚皮争气，平儿死后的第二年，又生下个大胖小子，舅舅的脸上又现出那久违的笑容。这一回，老人为这孩子取名“安儿”，意思不消说，仍然是希望这伢儿能滔滔顺顺，平平安安地长大成人。
      这孩子还算争气，一口气长到了二十多岁。
      舅舅放了心。
      安儿成人后，由舅舅张罗，为安儿办了场热闹喜事，收了孙媳妇进得门来。
      这刚才，舅舅安下心来，就等着抱重孙子了。
      可人世间的好多事情，真就是有点神鬼莫测，鬼使神差。
      之后发生的事，如同俗话说的那样：“天有不测之风云，人有旦夕之祸福”。
      安儿结婚一年后，生下个胖小子。舅舅如愿以遂，终于抱上了朝思暮想的重孙。老人家笑得嘴巴一咧起，逢人就递烟，来客就上茶。
      舅舅为人平和，人缘不错，重孙儿“满月”整酒的那天，周周围围的人都来吃酒，恭贺道喜。
      乡下人看重的是做喜事要多放鞭子。成堆的鞭炮一齐炸响，惊天动地，制造出一份热闹与欢喜。
       前来吃酒的众乡邻都晓得，舅舅是个“屁眼里头插炮仗”——爱热闹的，于是相邀起，将各自的“人情份子”，凑哈拢来一齐买了鞭炮炸，大家一萝筐，一萝筐地抬起放，放得屋前坪子内烟雾腾腾，鞭炮炸得人震耳欲聋。
      “流水席”一拖几十桌，光是白酒就喝了十好几箱。
      自平儿死后，从没见舅舅这样子的高兴过！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添了重孙儿不久，安儿得了病。
      进医院一检查，诊断的结果吓得人死！
      么得病哟？肝癌！
      没几个月时间，安儿又死掉了！安儿一死，舅舅彻底垮下去！
      从此以后，舅舅一蹶不振，像丢失了魂魄。一夜之间，突然老去十多岁！头发白了一多半。
      打那以后，因为养家糊口，为工作疲于奔命，我也就很少有空去探望舅舅。
      好些年内，舅甥俩未曾谋得一面。
      后来，听大表姐说起，舅舅死了！
      表姐说，舅舅死前的那几个月内，曾经多次念叨起我，只想见上一面。然而，我们舅甥无缘，终不能在舅舅踏上遥遥黄泉路途之前，谋面一次。
      当时，我在外地，也不知道舅舅行将油干灯尽，没人把信给我。至今，留下的只是对舅舅无尽的回忆与思念。
      俗言云：娘亲舅大，伢亲叔大。权且以此短文，当作外甥给舅舅坟前化烧的一叠纸钱吧！

杨波

感情至深！

毛先金

欣赏佳作！

傅启芳

娘亲舅大，应当尊敬，作外甥之美德。

付蝶

苦命的人！

清河布衣

是的，娘亲舅大，何况是这样爱“我”的一个舅舅呢！一篇情真意切的好散文！

桃源老光

清河布衣 发表于 2015-3-1 16:01
是的，娘亲舅大，何况是这样爱“我”的一个舅舅呢！一篇情真意切的好散文！

娘亲舅大！千古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