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自度曲”本原义与演化义的回溯与平议（下）

山之梅

对“自度曲”本原义与演化义的回溯与平议（下）

刘庆云

（接上）
        及至清代，承明之习，新制词调更多，究竟有多少种？目前无法统计。他们一方面采用明人所制词牌如《小诺皋》、《落灯风》、《款残红》、《清江裂石》等，但更大量地是自制新调，仅沈谦一人创制之新调即达二十九种之多（一九），其余如陈维崧《湖海楼词》、顾贞观《弹指词》、纳兰性德《通志堂词》、姚燮《疏影楼词》集中亦多有新调，仅此数人所制新词牌即达五十余种，其他如曹贞吉、毛奇龄、毛先舒、顾贞立、储文右、沈丰垣、柯炳、陆浣、吴绮、丁澎等均有所作，且有用新创词牌相互唱和者。以时间言，清人新制词调，紧承明代风气，似相对集中于清初的顺康时期。康熙二十五年（一六八六）蒋景祁所编《瑶华集》，所选录清初四十年间之词，其中自制之新词牌即近四十种，由此可见一时风气之盛。以后虽亦有作（如道光、咸丰年间的姚燮等），似相对较少。有一些名家，如朱彝尊、厉鹗、项鸿祚以及晚清四大家王鹏运、郑文焯、朱祖谋、況周颐及文廷式等，似未有自制词牌。                               
       清代自制词的变化、规模更胜过明代，约有数端值得提出者：   
       一是自制词调数量可观，至少有七十多调。且有一些作者明确将这类词调整标明为“自度曲”者，如沈谦《江东别集》注明“自度曲”者有六首，并多说明命名来由，如《满镜愁》词下注曰：“自度曲，唐常理诗：‘眉长满镜愁’”，《东风无力》词下注曰：“自度曲，范至能词：‘溶溶曳曳，东风无力，欲皱还休。’”《扶醉怯春寒》词下注曰：“自度曲，周邦彦词：‘红日三竿醉，头扶起寒怯。’”又如宋婉于《旧雨来》词下自注：“自度曲”，纳兰性德于《剪梧桐》词下标明“自度曲”。但绝大多数自制新词只标调名，而无“自度曲”字样。        
       二是在宋人词调基础上加以变化创制新调名者甚多。此法本始自南宋之吴文英、金国之元好问。吴氏之《暗香疏影》，系用姜夔《暗香》词之上片与《疏影》词之下片组合而成，是为新翻之曲，因二者同属仙吕宫，当尚能应歌。元好问有《江月晃重山》，前三句用《西江月》，后二句用《小重山》。清初词人多加仿效，如沈谦（一六二O—一六七O）词集中有二十余首“新翻曲”、“新犯曲”，则系将唐宋人词调各取部分组合而成。如《牡丹枝上祝英台》，取《碧牡丹》、《祝英台近》词中的部分句式连缀而成；《玉楼人醉杏花天》取《玉模春》、《醉花阴》、《杏花天》词部分句式组合而成。丁澎（一六二O—一八八五）亦有新翻曲二十余首。其他词人如柯炳有《秦娥点绛唇》，（上三句为《忆秦娥》，后二句为《点绛唇》），陆浣有《月下美人来》（上二句为《西江月》，下二句为《虞美人》）等。顺康时期的新翻曲总数不下七十调。试列作品二首，可知具体组合之法，如沈谦之《美人鬟》（前二句取《虞美人》词、后二句取《菩萨鬟》词，上下片同）：        
      银灯低照眉山绿，催唱相思曲。暗里踢红靴，春寒夜转多。   
      嘈嘈筝板声何急，漫撚花枝说。郎自要销魂，魂消莫怪人。顾贞观之《踏莎美人》（此调首制为顾贞立，取《踏莎行》词前三句、《虞美人》的第三、四句组合而成）：        
      渺渺风帆，淒淒烟树，望中便是侬行处。羁魂别后若相招，分付采菱歌畔木兰桡。  
      翠被浓香，青帘细雨，依然坐对篷窗语。双鱼好托夜来潮，此信拆看应傍画眉桥。（此调今人尚有采用者）亦有沿用宋之词牌名，而篇幅不同者，如南宋吴文英所创《莺啼序》为二百四十字，而清人柯煐依“鹤鸣余音体”所制，仅为七十二字。   
       三是除小令、中调制作与明代多相同处外，长调在篇幅上更有扩张之势。明代自制词较长者为王世贞之《小诺皋》，一百四十六字，最长者为夏言的《齐东曲》，三叠，一百五十四字，而清代沈谦之《九重春色》为一百八十三字，顾贞观之《泸江月·寄满愿》长达一百九十五字，所制《梅影》（三叠）长达二百七十三字，比宋代吴文英创制的最长的《莺啼序》二百四十字遗多三十三字，堪称长调之最。      
       及至现当代，一些著名词人的集中，自制词牌亦时有所见，如汪东《梦秋词》中有《黄垆曲》（与感慨“黄垆今古道”的变化相关）、《清夜游》（与雪夜观梅等内容有关）、《鸣梭》（与词中“岁华惊掷梭”的感慨相关）等新制词牌。张伯驹《海天阔处·青岛海水浴埸》（二O）亦系自制词，词牌即所咏内容。吕碧城《汨罗怨·过旧都作》词，提到湘中黄陵庙等，词牌名亦与内容相关。（二一）但他们都未注明“自度曲”或“自制”词。龙榆生有自制词《洛桑游》，词序云：“于《人民日报》获诵弘公游洛桑之作，不特托兴深远，抑亦复面目全新，因窃取为调名，次韵奉赞”（二二）。夏承焘所作则明确加以标注，如《自度曲·见北京校场头条胡同，怀朱疆邨先生》、《昆仑曲·毛主席挽词》（下注“自制”）（二三）今人刘征有《蜂儿闹·咏蜂》，写蜜蜂之嗡嘤，汇为乐曲，并于注中说明：“词牌是我杜撰的。”（二四）霍松林有《声声欢·贺北京申奥成功》（词分三叠）（二五）。   

       自制词与自度曲概念的混一   

       宋代词人创作，虽有不少自度曲，但除姜夔外，多不作说明或加标注。明代杨慎标明的自度曲，与原意应是相吻合的。康熙二十六年（一七二九）万树所编《词律》，对姜夔的《扬州慢》、《石湖仙》、《琵琶仙》以及冯伟寿的《春风袅娜》等，均标注系“自度腔”、“自度曲”或“自制腔”，尚无“自制词”的名目。至康熙五十四年（一七五七）所编《御制词谱》（或称《康熙词谱》、《词谱》），对于二者的称呼甚为分明，如曹勋的《四槛花》、姜夔的《凄凉犯》、赵以夫的《芙蓉月》、吴文英之《梦芙蓉》等，均标明为“自度曲”，而对秦观之《梦扬州》则标明为“自制词”，对其《醉乡春》，只言“此调创自秦观”。对二者有颇为明确的区分。但清初词的创作界已将自度曲、自制词混为一谈，沈谦等人标榜的“自度曲”，则已成自制词的代称。而在现当代，对于“自度曲”作明晰解释的夏承焘先生，对自己的新作有时称“自度曲”，有时又称“自制词”，界线也不再分明。至于当今，除少数人还加以区分外，众人一般都将自制词称为“自度曲”，网络上对于明清及现代新出现的词牌，概称之为“自度曲”，二者已混而为一矣（有的人感到既已无曲谱腔调，又将新作改称“自度词”）。当代有的词学研究者也将一些新创词牌，称为“自度曲”。当今，人们多不追索二者之区别，统称新创无“曲”之词为“自度曲”，几已成约定俗成之趋势。   
       今人亦有认为“自度曲”主要指“曲体韵文”者，如芙蓉园《自由曲漫议》一文云：“古人的自度曲是指自己制腔，自己作词。而现代人把自己制作的曲体韵文叫作‘自度曲’、‘自由曲’、‘仿散曲’、‘自制曲牌’等等。”（二六）则今人所谓之“自度曲”，不仅指词，亦指散曲、套曲。最著名者为上世纪六十年代，赵朴初的自度曲《某公三哭》，当时流传极广，七十年代又有《自度曲·永难忘——毛泽东逝世周年纪念》等作。其不同于词者，除了语言的通俗化、句式组合的相对自由外，还有平、上、去声韵的任意通押。赵氏本人对这一称谓也无把握，于《片石集》前言中说：“这种无‘律’之曲，非‘曲’之曲，是否也可以就叫做一种新诗体呢？自己没有任何把握，只好留待人民和时间来做鉴定了。”则“自度曲”之“曲”，在此处又是偏重指“曲”这种文体了。   
       对自度曲与自制词的评说    从词这一文体来说，自度曲是对原有创作方式的一种突破。作者一反“以字就音”之填制方法，而返回从前诗唱之“以音就字”之传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挣脱了创作中的束缚，不仅在一定程度上争取到了创作形式的自由，且也随之获取了表达思想感情的自由，或者说是思想情感的“内容”突破了固有的“形式”。如柳永之《望海潮》词，极写钱塘之形胜与繁华，为词之一体，别开新境；姜夔之《扬州慢》、《凄凉犯》词，描绘战争给南宋边境带来的残破荒凉、人烟稀少、萧条死寂的悲惨景象，令人联想战火的劫难、敌军的掳掠与烧杀，抒发的是黍离麦秀之悲以及对于国势、民生的关怀，流溢出深沉的家国之感，徒而给词作注入了某种“史”的内涵。又如黄子行“自度商调”之《西湖月》，忆西湖旧游，抒写亡国之痛：“旧游似梦，新愁似织，珠泪盈睫”、“消瘦沈约诗腰，仿佛堪捻”，亦令人想见宋亡之后士人深沉的精神苦痛。    如果说，自度曲的作者需兼具文学素养与音乐素养的话，则自制词的作者，可不受音乐修养的限制，只须具有文学的素养与声韵方面的知识（或曰具有对词的韵味与声律美的感受能力）即可。故自制词，相对于自度曲来说，应是更大程度的一种解放。不仅从音乐形式的规范中解脱出来，更在某种程度上从固定的格律形式中解脱出来，词的形式组合有了更大的自由度，词的容量获得了更大的拓展空间。   
       有人说，写格律诗词，因有形式的束缚，是带着镣铐跳舞。自制词，或称自度曲，是否就意味着彻底挣脱了这“镣铐”呢？笔者以为，并不尽然。    从古至今，自制词的作者多半是首先精于倚声（或依格律）填词一道的，对于词的特殊声律美、情境美、灵动美、蕴蓄美，绝大多数词人有相当精到的把握，自制新词，多半是偶一为之，少则一、二首，多则三、五首。至于那些新翻词调，只不过是取旧有词调的部分，重新加以组合，并未失词之本面。有的新词调虽篇幅有增减，句式有变化，但总的来说，仍然保有词的特色与韵味。如北宋秦观《金明池》：        
       琼苑金池，青门紫陌，似雪杨花满路。云日淡，天低书永，过三点两点细雨。……怎得东君长为主，把绿鬓朱颜，一时留住。佳人唱、金衣莫惜，才子倒、玉山休诉。況春来、倍觉伤心，念故国情多，新年愁苦。从宝马嘶风，红尘拂面，也只寻芳归去。词写政治风波来临，流连汴京金明池时的内心活动与即将离去的痛苦，一唱三叹。又如清代纳兰性德自制词《潇湘雨·送西溟归慈溪》：             长安一夜雨，便添了、几分秋色。奈此际萧条，无端又听，渭城风笛。咫尺层城留不住，久相忘、到此偏相忆。依依白露丹枫，渐行渐远，天涯南北。    悽寂。黔娄当日事，总名士、如何消得。只皂帽蹇驴，西风残照，倦游踪迹。廿载江南犹落拓，叹一人，知己终难觅。君须爱酒能诗，鉴湖无恙，一蓑一笠。写送友南归，前面渲染送别氛围，层层推进，已见情深谊厚；后面叹其仕路偃蹇、遭遇落拓，希冀于归后能尽情享受江南诗酒之乐，尤令人从中感受到作者那颗高尚的同情心。    因此，我们对于历代的自制词，从“陶沦灵性，寄兴牢骚”的角度来说，应持充分肯定的态度。   
       但任何事物都有一个“度”，如果背离了词的情感美、意境美、灵动美、韵律美，背离了词的固有特点，从具长短句的形式，当不得称为“词”或“自度曲”。今有一些尚未通晓词之特色、未深悉词之精妙之美者，仅用长短参差句式押韵，动辄即以“自度曲”名之，则尤大可斟酌。   
       至于吸取诗词的某些特点，重创新体，则是诗坛创作期待出现的新局面，又另当别论。
      【注释】（一）见《词话丛编》第二四三一—二四三二页，中华书局一九八六年版。（二）见《月轮山论词》第六六页，中华书局一九七九年版。（三）参见田玉琪《词调史研究》下编·四，人民出版社二O一二年版。（四）见宋叶梦得《石林燕语》卷一O。（五）见《词话丛编》五O一页，中华书局一九八六年版。（六）见《词话丛编》第四九九百，中华书局一九八六年版。（七）见田玉琪《词调史研究》·五，人民出版社二O一二年版。（八）见《词话丛编》第九四页，中华书局一九八六年版。（九）见《词话丛编》第一二八O页，中华书局一九八六年版。（一O）见《词话丛编》一三一O页，中华书局一九八六年版。（一一）见《词品》卷四，见《词话丛编》第四九一页、四九九页，中华书局一九八六年版。（一二）所引均见《清名家词》。（一三）见《词话丛编》第五八八页，中华书局一九八六年版。（一四）见《词话丛编》第六四六页，中华书局一九八六年版。（一五）见《词话丛编》第二二一三页，中华书局一九八六年版。（一六）见《词话丛编》第二八五二页，中华书局一九八六年版。（一七）见《词话丛编》第三一七一页，中华书局一九八六年版。（一八）参见田玉琪《词调史研究》五，人民出版社二O一二年版。（一九）据赵尊岳《明词汇刊》所载《东江别集》统计。（二O）见《二十世纪名家词选》第三八二页，天马图书有限公司二OO三年版。（二一）见《二十世纪名家词选》第二二一页，天马图书有限公司二OO三年版。（二二）见《忍寒诗词歌词集》二八九页，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二O一二年版。（二三）见《夏承焘词集》第二三五页、二六七页，湖南人民出版社一九八一年版。（二四）见《心潮诗词评论》二O一四年总第一期第一二页。（二五）见《霍松林选集·诗词集》三九五页，陕西师大出版社二O一O年版。（二六）见《中华诗词》二O 一三年第四期第六二页。

                                                                                     （作者单位：湘潭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

津市吴蓉蓉

佳帖点赞！谢谢周会长分享！

幽兰居士

任何事物都有一个“度”，如果背离了词的情感美、意境美、灵动美、韵律美，背离了词的固有特点，从具长短句的形式，当不得称为“词”或“自度曲”。

山之梅

津市吴蓉蓉 发表于 2024-3-24 13:54
佳帖点赞！谢谢周会长分享！

山之梅

幽兰居士 发表于 2024-3-24 14:45
任何事物都有一个“度”，如果背离了词的情感美、意境美、灵动美、韵律美，背离了词的固有特点，从具长短句 ...

龙阳呈祥

文章有深度，有理论、有实践。欣赏学习，点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