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俺澧县乡下人的过年炒货
周继志
夜幕四合,窗口隐隐地露出灯光。 "炒苞谷咯--",谁家的小孩在夜色里发出欢快的叫声? 哦,腊月二十四了,过小年啦。 周家垭的小年,与平日里并无不同,唯一不同的是,早上起来,大人们会吩咐:今天过小年啊,到山上多搂一些枞毛回来,晚上炒苞谷吃。 所有的向往,似乎就在晚上的"炒苞谷"吃上。 炒苞谷其实只是个说法,准确地说是办炒货,与春节有关的所有炒货,就在这一夜全部会准备出来。
一屋场的人家,并不家家户户都开火,大人们白天就约好了,谁到谁家去办炒货。于是,天一擦黑,炒货的香味就在整个屋场弥漫开来。 夜色很暗,夜晚很静,不时有轻微的爆裂声传向夜空。很少能听到狗叫声。那些狗,一般都在腊月到来之前被宰杀掉了。乡下人养狗,平日里看家护院,入冬了,就不再留着,实际上,入冬后的狗,是不能留的,一不小心,养肥了的狗,就会不见了。 偷狗是乡下一些好吃懒做的人的恶习,用三步倒或者雷管,或者带铁钩的绳套,在夜色的掩护下,很容易就会把一些大意人家的狗偷去。 还有偷腊肉的传闻。婶娘们有的烧火,有的掌炒把,有的坐在一旁扯闲。说到谁家的腊肉被偷了,几个大人都会同时显出心疼的神情:哎呀,那一家人,这个年该怎么过呀?那些砍脑壳的强盗,不得好死。 激愤的表情把煤油灯的亮光都拧得飘摇起来。 煤油灯用的是平时舍不得用的大灯盏,但即使这样,屋内也并不明亮,倒是灶火的红光,从灶门口射出来,映在烧火人的脸上,那张脸便显得格外的通红。 我们家办炒货和德群婶娘合作的时候多。我们家的厨房大,两家的大人、孩子挤在一起,也不觉得拥挤。父亲在外工作,一般这样的场合,他都会缺席,一些体力活就得克淼叔出场了。 他的任务,是将炒好的炒货用筛子筛干净,倒在一旁的簸箕里,让炒货冷却。而几只早已洗得干干净净的小手就会伸向簸箕,抓一把热噜噜的炒货,贪婪地往小嘴里塞。 一天的期待就在这一刻啊,从早上起床开始,小年与炒货就连在一起,炒货与过年就连在一起。要过年啦,那种兴奋不知道要怎么形容才好。那时,我大概会唱:"糯谷田里十八人,只老子一人顶条花手巾"。 为什么说我大概会唱呢?因为我后来每每遇到什么高兴的事,都会这么唱。我们那一屋场,与我相仿的孩子多,不知道谁是头,反正哪家有事,即便是来个人客,也会围拢去,守在那里,叫做"守嘴"。炒苞谷这样的时刻,哪有我们不守嘴的呢。 自个家炒的时候会守,别人家的也守。东屋串西屋,西屋串东屋,一屋场的寂静,就被我们闹得仿佛掀翻了天。这时候,一定会有人唱歌:"娃儿娃儿你莫哭,老子明年发狠栽糯谷。糯谷田里十八人,个个戴的破斗笠,只有老子一个人顶个花手巾。 "这是一首叫《栽糯谷》的儿歌。前门还有一段引子,好像有"隔壁婆婆蒸糯米"的句子,但我们一般不唱,直接从"娃儿娃儿你莫哭"开始唱。长大了,我也喜欢唱这首歌,我觉得是"只有一个人顶个花手巾"的那种自豪感从小就感染了我,以至于一高兴,就要哼这么一句。 我家娃娃小的时候,她一哭,我就唱这首儿歌哄她。我老婆不会唱这样的儿歌,觉得蛮好玩,会跟着我唱,但她不会澧县话,唱不出我那个味道。 说起唱儿歌,我惊讶于我们小时候学会的儿歌怎么那么多。这些儿歌,不仅好记、押韵,还很有意思。比如这首《打糍粑》:"热水泡,冷水发,三斤糯米打糍粑。 烧了三把稻草火,他说糯米蒸好哒。 那就空到碓窝里,几杵几杵出粑粑。 碓窝里,真邋遢, 鸡屎拂得几大把。这个姑娘家的糍粑哪个吃它? 一下跑到灶屋下,拿了一个拖拱耙, 杵呀杵,扎呀扎,家伙小了不刹咔。 脱了裹脚和鞋袜,捅呀捅,踏呀踏, 要是老子看到了,劈头盖脑几耳巴。 打落两缕黑头发,姑娘家哭着回娘家。 右手提的是脚鱼,左手提的是北瓜, 背上背的小娃娃,怀里揣的热糍粑。 跑到对面山坡下,天道又把细雨洒。地下尽是稀泥巴,砰的一下跌倒哒。 北瓜往下滚,脚鱼往上爬。 又想上山捉脚鱼又想下山捧北瓜。 背上娃娃哭妈妈,扯砣粑粑塌倒他。" 多么有趣的一首儿歌:做事不太里手的家庭妇女、恶声恶气的丈夫、受了为委屈跑回娘家的小媳妇、哇哇大哭的小孩子、手忙脚乱的年轻妈妈……一个个人物跃然纸上。这样的儿歌,藏进记忆深处,是我们难得的精神食粮。 可是,关于春节的儿歌,我记得的并不多。硬是要算,大约这一首可以算上:"初一不出门,初二拜丈人,初三初四到处玩,初五初六玩不赢,初七初八关大门。" 那首"二十四,祭灶神;二十五,磨豆腐……",我看一些写年节的文章,下笔就提到这首儿歌,不知道为什么不在我们那一带流行。但仔细想想,从腊月二十四起,我们那一带的所作所为,几乎与这首儿歌所唱相差无异。就拿我们为什么要在腊月二十四办炒货,也是与祭灶神有关的。炒东西,我们有个土说法,叫炸灶马,是欢送灶王爷上天的。 炒货的品种,有苞谷、蚕豆、豌豆、阴米、还有粉丝、薯片,阴米和粉丝一般是用来做切糖用的,苞谷则做成球状的苞谷糖。阴米炒出来,叫米泡,可以冲糖水喝,但一般都不舍得留下来冲糖水,要做成切糖,这种切糖轻易不会哑,放很久也是脆的,味道也好。 过年的炒货,除了上面这些外,还有一样重要的东西,就是米泡儿。注意:米泡儿和米泡一字之差,却是指的两种东西。米泡是阴米炒出来的,米泡儿则用普通大米炒。米泡儿在家里是无法炒的,要找有米泡儿机的人家去炒,几升米,可以炒出半麻袋。 这种米泡儿一部分做成切糖,一部分就直接做零食吃。用青花瓷碗装满一大碗米泡,舀一勺红糖撒在米泡上,拿一只筷子,就可以直接吃了,也可冲开水进去,变成糖水米泡。不知道用一只筷子是什么讲究,反正家人自己吃和待客都是这个规矩。 超年货为什么要大家集在一起?与超年货的砂有关。这种砂每家都有,但一般前几锅炒出来的炒货要差一些,炒货讲究用热砂。问题又来了,既然冷砂炒出来的东西要差一些,那几家在一起,先炒谁的呢? 这还真是个问题,不知道母亲们是怎样解决的,但一定不会彼此算计,甚至会争着去抢头几锅来炒。大约开始都会从蚕豆之类的炒货炒起,反正这种东西,炒得再好,也是硬邦邦的,牙口不好,是没法吃的。 其实也可以用盐炒,现在农村里炒花生什么的,都会用盐做炒料。用砂,可能与穷有关,也可能与传统有关。做炒料的砂,不是河沙,而是一种砂石,这种砂石一块块的,看起来是坚固的一块石头,但只要用锤子捶开,就散成颗粒均匀,象细盐一样的砂粒了。这种砂石屋前屋后都有,耐心一点,并不难找到。 新砂要用桐油锻熟,变成乌黑的颜色之后并且没有了桐油味才可以用。锻砂是个细致的功夫,桐油不能多,还会浪费一些粮食。因此,砂钵对一户人家,就是比较宝贝的东西,一般不轻易向别人开口借。 后来,就流行用盐炒了。我见过北京接头炒栗子,用的是米粒大的粗砂,应该也是锻过的,油光水量。这种砂炒栗子可以,炒苞谷、蚕豆,炒货和砂石就难得分开。 从腊月二十四起,围绕过年做准备吃食、打扫卫生、准备柴火、准备其它过年的用品,成为家家户户的主要活动。在所有准备中,磨豆腐、推汤圆、拍甜酒是三项主要的工作。也一般是几家合力一起做。 豆腐磨出来后,接下来的几天,主菜就是豆渣了,放盐煮熟,里面掺一点青菜末,吃的时候化一勺猪油进去,也是美味。有的人家不这样吃,会将豆渣做成霉豆渣,那是另一种风味。霉豆腐这一次不会做了,那是辣椒红了的时节做的,因为做霉豆腐需要大量的辣椒,裹辣椒面和辣椒酱,都不如新鲜的辣椒与霉制的豆腐乳一起腌制。 豆腐的保存,是用冷水直接浸泡即可的。这种水称腊水,据说不坏东西。用冷水浸泡的,还有糍粑。我们那里没有打糍粑一说,都是用汤圆浆揉了,做成一个个糍粑一样的米粑粑,这种粑粑我们叫糯米粑粑。也有用粘米做的,做法一样,只是不用糯米,叫米粑粑。 汤圆的原材料是糯米浆,推好后,用一块纱布罩着,上面盖上草木灰,能保存三五天,时间长了,糯米浆不会坏,但颜色会变黄变红。 甜酒一年中难得做一次,春节时做,可能与甜酒煮汤圆有关。但甜酒也直接吃。这种直接吃的甜酒叫生甜酒,清凉可口。正月时,大鱼大肉吃了,来一碗甜酒,很舒服。 按说,汤圆应该在正月十五吃,但我们那一带,对正月十五并不怎么重视。读书以后,知道正月十五是元宵节,参加工作后,也知道元宵节各地的热闹,但至今,我们这一带,元宵节仍然是不怎么热闹的,吃元宵的风气倒是有了,什么放花灯、踩高跷之类,对于没有见识过的,仍旧是传说而已。 至于打扫卫生,也是这几天要做的。衣服、床上用品,凡新年要换的衣物,早在离春节还老远时就趁日头好的时节清洗干净了,年前主要是清扫房屋,其中一项重要工作是除尘,就是将屋顶、墙壁的灰尘打扫干净。还要挖阳沟,房前屋后种树。 还要准备柴火。那是没有液化气甚至烧煤炭都难的日子,柴火,什么茅草啊、树枝啊、树叶啊、秸秆啊,就十分的宝贵。现在这些东西叫生物质燃料,农村反倒用得少了,很多都用上液化气了。煮饭烤火的东西,一个冬天都准备得差不多了,但这是没有止境的,多多益善,因此,闲下来,就得去砍柴。 大人们尤其会吩咐小孩子到山里多捡枞果,那种东西,肯燃,烧火坑用来引火,炖炉子都很好。山上的枞果多,一个人一天捡个几团篓是没有问题的。 转眼就到大年三十的前夜了,这一夜,一般就没什么事要做了,生产队的会计会到各家对账,各家也会主动清理家里欠不欠别人什么东西,钱是一定要还的,借的米、油,什么的,也要还清,就是一丁点针头线脑的东西,只要是借的,都会还清。 我们老家,这一点风气多么好,以至于我在很多年后看春节文艺晚会,有个节目,把欠钱的演成黄世仁,被欠钱的,则成了杨白劳,很不理解。那时候我做共青团的工作,还没涉及商业上的一些事情,及至经商之后,果然就遇到不少的黄世仁,就很感慨:周家垭原本是一个多么清纯的地方啊。 这一夜,吱呀吱呀的门轴响声里,欠与被欠一结两清。举债不过年,这样的传统扎根在我的心底,这样的夜晚,多么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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