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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道(三)
萧骏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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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家的老屋叫庶吉堂,建国前是一家地主的私人别墅,占地约2000平米左右吧。别墅是一个很大的四合院子,中间两扇大门约七寸厚,关闭时很费力,庶吉堂的末代主人叫瞿然,有五兄弟,建国前都是地下党员,很有名气的。但这座别墅在建国后作为浮财分给没有房屋的贫雇农了。据父亲说,当时分了该房的人有五个姓氏,所以更名为五姓堂。别墅的房宽,叫什么“五柱拖一柱”,我家分到了三间房,后面的房子还有楼板和地板,我和翁妈睡在那里。尽管到了冬天,我发现翁妈是不脱衣服睡的。问她,她会告诉我,起床方便些啊,为了起床方便竟然委屈一个晚上,这样是否有得不偿失之嫌啊?但翁妈耳聋,问什么也问不出个所以然的。 父亲虽只读了四年书,但他聪明,他的硬笔书法写得刚劲有力,算盘也打得又快又好,什么大九规小九规之类都是“一勒熟”,所以他一直是我们生产队的队长兼文书(会计)。他当生产队长有多少年?谁也无法说出一个具体的数字。以至于父亲到了老耄之年时,邻居道三爹常到我家门口打招呼:老队啊,恰哒饭冒啊?Q“恰哒饭冒”是一种礼节性的问候,并非真的问是否吃了饭。在我们乡下,有邻居到来,他明明看见我们一家在吃饭,也会问一句“恰达饭冒”或者“恰的么子菜啊〞之美。这时的主人,会在第一时间弃了碗筷,起身招呼客人坐下,然后去烧开水泡茶之类。
可眼下呢,父亲的眼疾愈发严重了,他是家中的顶梁柱啊,那年他还只有38岁呢。娘到处打听治疗眼睛的好医生。终于有一天,娘打听到了益阳中心医院新调来了一个姓梁的治疗眼睛的专家,梁专家擅长眼睛手术,成功率在90%以上。我们听了这个消息后,喜不自禁,如果父亲的眼睛好了,天也开了云也散了,该多好啊。可是,治疗眼睛的医药费手术费呢?娘一咬牙,决定把我和翁妈睡的房子卖掉。也就没过几天,买主来了,买卖方说了两小时的价钱,终于议定以305元的价格成交。
拆屋的那天,翁妈坐到外面阶基上掩泣,娘知道翁妈心疼老房子,忙安慰翁妈,只要您儿子的眼睛治好了,再修一间房是很容易的。翁妈听了,擦了擦眼睛,点点头。就这样,父亲住进了益阳市第一人民医院,请了先锋桥媠爷去照顾他。在父亲住院的日子里,娘一脸灿烂,她相信父亲出院的那天一定是大踏步走路的。娘说,以后的日子就更累啊,为父亲治疗眼睛借的钱要还,还要把卖掉的房子复原,“我可是答应了你翁妈的呢”。娘一脸憧憬,又自言自语:你父亲进医院时视力是0.1,出院应该有1点以上了吧,够了够了,44,眼生刺呢。Q半个月后,父亲出院了,眼睛上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纱布。在娘的搀扶下,父亲躺到了床上休息。可是,等他休息了两天,娘小心翼翼地把衫布拆了,父亲睁开眼睛,惊异地发现,原来的黑暗现在竟然成了一片白色的世界,再过了两天,父亲的双眼完全瞎了。阿弥佗佛啊,可怜的他竟然不幸成了梁专家10%的失败率。
那一年,父亲仅39岁。
父亲刚瞎眼睛这头几年,常常以泪洗面。他渴望回到以前的世界,为此,他经常撞得头破血流,他自虐,他痛苦,他不甘心成为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废人啊。娘只得在白天繁重的体力劳动后,晚上牵着父亲到左右邻居家走走,试图让父亲的心情回到从前的世界。
我11岁那年,扁挑腺又发炎了,而且比任何一次都厉害。先是喉咙肿痛,导致声音嘶哑,后来吞咽都十分困难。父母决定送我去武潭人民医院,动手术把“蛾风”切了。于是娘去学校为我请了假,父亲放不了心,还请了当时的大队赤脚医生熊述祥一起去医院。第二天一大早,一行三人出发了,顺利到了医院并住了院,然后天天打屁股针消炎。
一天两针消炎针,打了左边又打右边,致使我连走路都十分困难。有天尿急,便一拐一拐地去找厕所,当看到一处医院建筑的门外,上面有醒目的“男”字,便推门进去。只见里面光光的,没有半点厕所设施,正在茫然不知所以时,一位穿白大褂的女医生问我找什么?我老老实实地回答是在找厕所屙尿,女医生听了大惊小怪地叫了:哎哟哟哟呢,何得了哇哇,一杂细伢几找厕所找到浴室里来了,哈哈哈哈哈哈哈,这是浴室啊?浴室是干什么的呢?我终于落荒而逃……
那位熊医生呢,他晚上没地方睡觉,只好坐在板凳上睡,但板凳上终究不是睡人的地方啊,好不容易熬过了黑夜,到了白天,就蜷缩在别人的病床上睡一会,如果来了病人,就只好立即起床。娘见自己一人可以照顾我了,见熊述祥医生实在太吃亏,就让他回家了。
同病室有一位来白罗家坪的病人名曰熊席珍,照顾他的是他的堂客。两个人感情很好,常常在广庭大众面前卿卿我我的,而且,熊席珍的家庭条前好,为人也十分善良。有一次我想吃肉了,可娘不肯,那肉是五毛钱一份呢。到了最后,娘终究没有去买肉。可到午饭时分,熊席珍却买了两份肉,一份自用,一份送给了我们。Q打针服药,然后躺在病床上无聊地睡觉,等待动手术的时间。熊席珍如果有了好菜或别的什么稀罕物品,亦会送一份给我们。在住院期间,和一些病友和医生混得熟了,我在焦急中等待动手术的日子。
终于,这一天到了,娘送我到手术室门口,她想进去陪我,但医生不肯,呯的一声把门关了。我机械似的躺在手术台上,把口张到极限,强大的恐惧占据了我的心理,耳中听到的是手术器械的撞击声,没多久,一阵剧烈的刺痛从喉咙里开始,然后呈蔓延之势痛遍全身,耳中听见的是医生轻声的交谈声,但又听不出个所以然,而且,喉咙里的刺痛仍在继续,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见医生的一声“好了”,我才知道今天的苦难已经到头了,我竭力想坐起来下手术台,但不管怎样努力,也无法坐起来。有两位医生见状,忙动作缓慢地把我扶起来,这时,我知道娘在手术室门口等我,我想快点过去到娘的身边,可脚不听使唤,不管自己如何努力也无法走动。还是两位医生把我扶住,如押解死刑犯一样把我架住,我几乎脚不点地,向手术室门口走去。
门开了,娘见我一副惨状,哇地一声哭叫起来。说实在话,我来到这个世界上10余年了,第一声听见娘的哭声这么凄惨。倒是一位医生,一脸严肃地对娘说,你儿子已经好了,又没死,哭什么?娘这才扶住我,往病房里走去。
在医院住的最后几天,我半死不活地躺在病床上,只有上厕所时才起床。饭也不吃,口里没有半点食欲。有时候口里实在干得不行,让娘端来一小碗水,喝一口,就在吞咽的时候,喉咙里一阵剧痛,让我在吞下水的同时发出一声撕裂人心的大叫。娘急得不知怎么办才好。到了吃饭时分,她打来我平时喜欢吃的菜,小心翼翼地喂我。尽管肚里很饿,我却不敢吃了。到了实在饿得不行了才下定了决心般端起饭碗,但每吃一口都要惨叫一声。
这样的日子又熬过了一周以上,医生说可以出院了。于是娘收拾好简单的行李,和医生和病友一一道别后,母子俩人向车站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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