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花香里忆故园
李国现
在一个春深似海又月光溶溶的夜晚,不知今夕何夕,繁忙之余,忽得片刻闲暇,仰望楼宇之间,月挂中天,万里澄澈,油然而生沐月浴心的兴致。于是拾级而上,登上偌大而空阔的楼顶。
在这疏离城市喧嚣的山坡之上,素月分辉,楼台共影,使我只觉得表里俱澄澈。
蓦然间,浩荡东风裹挟着清新馥郁的花香,铺天盖地不期而至,浸润鼻孔,浸润心肺,浸润全身,直至把我完全淹没在无边无际的花香里。
这是什么花的香?这是槐花的香啊!
放眼望东岭,东岭亦在默默望着我。溶溶月光下,槐花开得放纵恣意,漫山遍野,白茫茫一片,如同从蓝天降下了朵朵白云——弥漫着花香的朵朵白云。
澄澈浩茫的皎白月光,伴着沁润天地的滔滔花香,把我的思绪,传送到童年时代的故乡。
我的故乡是一个古老而人丁兴旺的村庄。故乡,在我心里永远是一个圣洁的地方。在那个地方,我度过了我人生的前十六年天真烂漫的时光,虽然饥寒威胁,我们却永远迎着太阳歌唱。
故乡,有我的童年,我的回忆,我的灵魂,我的根。
在我的精神世界里,故乡的人勤劳、和善、朴实、真诚、向上。这些品质深入我的血液,鼓励我,陪伴我,招引我,走向远方。
记忆中,村前村后,家家户户都种树,以杨、柳、榆、槐、椿、楝、桐为多,也有少数人家种桃、李、梨、杏、枣的。而村东头有一户人家,竟然种了满院桃树,美极了!十年树木,自种自伐;木材多自用,少买卖。
而槐树,深得人们喜爱,是几乎家家户户都种植的。
槐树有刺,为什么还深得人们喜爱呢?这固然与它的花儿晶莹洁白宜观赏、有清香有关;但是更重要的则是因为,在那曾经的人口激增而食物匮乏的饥馑年代,槐树的花是一种难得的美食,曾帮助千家万户度过了饥荒,使不知多少人免予被饿死。
洁白如玉的槐花,伴着少许卵圆形的碧绿的槐叶,即使生吃,也足以沁人心脾,又可产生果腹之效;如经清水淘洗,拌上少许小麦面粉和玉米面粉,上笼蒸熟,既干爽又松散,面香和花香相得益彰,清香甘甜,美味可口,比杨树叶、榆树钱、柳树芯、杨穗穗、桐树花以及许多草本野菜要更好吃,比那个时代天天不得不吃的花杂面馒头、红薯渣馍、玉米杂面虚糕也更好吃。
槐花,在饥饿年代曾经滋养了我们的生命,默默为人类提供无私的馈赠和奉献,就像故乡的乡亲一样具有朴实、和善、向上、奉献的美德。
多年来我一直没有忘记槐花的馈赠。每到春深似海、槐花飘香的时节,总要再次品尝槐花的美味,总要思绪飘飞到故乡去,让故乡的回忆温暖我的心房。
槐树是原产于我国的古老树种,它对土壤的适应能力很强。它的树冠优美,枝叶密生,枝上有刺,叶形椭圆,花序顶生,花呈蝶形,花叶芬芳,根、叶、花、荚皆有药用,是人类的好朋友。
从前农村的宅基地面积比较大。孟子曾多次向当时的齐、梁等诸侯国王阐述他的仁政理想:“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在故乡,我家的院子有近半亩大小,院子里种植多种树木,其中有两棵是槐树。这两棵槐树,一棵稍小,像一个花枝招展的小姑娘;另一棵通直高大,光是树冠也有一两丈高,像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这两棵槐树,花期恰好完美错开,相隔十天半月,当稍小那一棵开花之时,另一棵并不着急,而是在默默积蓄力量。第一棵够我们吃好多天槐花;待这一棵花期一过,另一棵才奉献满树槐米,然后怒放满树鲜花。两棵槐树仿佛接力赛一样,又仿佛阅尽人间疾苦并且慈悲为怀,在那艰难岁月与我们共渡难关。
那些年月,粮食总是不够吃。有一年,全家八口人,全年每个人只分到二百斤小麦,全家全年只分到一千六百斤小麦,但是因为我祖母善于精打细算细水长流,再困难,也要让每年的陈麦接住新麦,过年的时候所有的缸里罐里都不能空着。所以到了农历十月的时候,竟还有邻居议论说我家至少还有两千斤麦子。
槐花可以帮助我们哄住肚皮不闹饥荒,是人类大大的功臣和友好的伴侣。
改革开放以前,人们的确生活得很艰苦,粮食产量低,人口又激增,粮食不够吃,人们饿得眼花黑,少气无力,能吃的东西,人类轻易不肯放过。槐花、榆钱之类,算是好吃又治饥的,所以人们对它们有着特别深厚的感情。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我父亲看到我们六姐弟像雨后春笋一样渐次长大,家里盖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仅有的三间瓦房实在不够九口人住,于是下决心再盖两间东厦房。而要盖厦房,那一棵开花较早、树干较小的槐花树就需要杀掉。父亲交给我一把斧头,把砍树的任务,交给了十岁的我和七岁的弟弟。我和弟弟半是振奋半是伤心地砍树,每砍一下,我都手软心疼。我俩砍了好大一阵才把树伐倒。
另一棵槐树——更为高大、开花较晚的那一棵,树干粗壮、挺拔、颀长而英俊,想要攀爬上去实属不易。可是,树大招风啊。可能就是因为它太高大的缘故,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前期,就是雨水特别丰足、年年发洪水那几年,这棵树居然倾斜了。再后来,也给伐掉,树材好像是给别人买走盖房子用了。
但是,几十年来,那两棵洋槐树,一直在我脑海里婆娑、摇曳、开花、飘香。
我的祖父于1963年晚秋七十七岁那年去世。他去世的原因,与之前几年的饥荒有直接关系。我父亲多次说,这个年月,没有几个人不得浮肿病的,用手指在身上随便哪里一摁一个坑,半天起不来。
我们姐弟小时候,我父亲很少着家,在我心目中,父亲就像家乡附近高大屹立、我心驰神往却似乎永远可望而不可即的脾山,又像遥远天空的北斗星辰。祖母主持全家大事小情,而她不仅一生一世纺花、织布、浆线、做饭,一天清福没有享过,而且负责里里外外以至亲友之间的一切人情世故的决断处理,积德行善,无人不感叹钦服,是家里的主心骨。母亲,则如厚重坚实而默默负重的大地,永远不知疲倦地在田间地头挥汗劳作,比男劳力干得还多,但挣的工分却每天比男劳力少二分——男劳力上工一天计十分,妇女上工一天计八分。生活艰难,她要拼死拼活地劳动,上工挣工分,因为工分就等于粮食,多挣工分就能多分粮食,挣不到工分就分不到粮食。母亲在生产队里当了二十多年的妇女队长,那是她二十多年拼死拼活不分昼夜不分严寒酷暑干出来的,她是我家的顶梁柱。我大姐说,母亲她把我们六姐弟养大成人,一个没饿死也没寻给别人家,这样的恩情山高海深。
我的思绪回到这现实中的槐花香里。饥饿年代过去了,然而居安思危,忆苦思甜,我们永远不能忘怀槐花曾经的赐予,就像永远不能忘怀母亲的大爱和大地的恩赐。
大约槐花不太具有观赏价值吧,但是她的确像朴实而温暖坚韧的母爱,像沉默而坚实的大地。她伴随着我,就像故乡一样溶入我的血液和灵魂,坚定地走向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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