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 房(2)
多年之后,这帮小子在不同场合还都在为孙师傅竖大拇指。
一天上午,矿建营召开周大会。先是向伟大领袖请示、祝愿。接着,学了一段毛主席语录并传达了党中央有关文件精神。临散会时,营政委宣布:今天将有一个老右派安排到运搬连劳动改造。他叫蒋正犁,原是北京一所大学历史系的教授,因思想反动,散布反动言论,在第一次反右时被打成右派,是个老右派了。运搬连要派专人监督改造,注意动向,及时汇报。他老婆的监改工作由负责妇女工作的同志完成。
1957年,蒋正犁已是首都一所大学最年轻的教授了,有同事和他开玩笑,说,你这名字咋起的?和蒋介石(蒋中正)仨字,就有俩字一样。他随口说了一句,碰巧了吧,五百年前还一家呢!就这样,他便成了右派。
蒋右派就安排在我们排劳改。
一开始,大家都不敢和他说话,生怕粘上腥。时间长了,大家都觉得这人真还不错。手勤快,不惜力,有礼貌,守纪律。除了我的信号工因工种特殊,他没法帮忙外,推矿车、挂大链、搬料石、拖钢丝绳、装矿车等等,见啥干啥。手磨破了,腿蹭伤了从不言语。工作间隙,工友们聚在一起胡编乱侃放段子,蒋正犁也不说歇一会儿,继续收拾场地,只是不时地回过头来笑一笑。
慢慢地,工友们也就放松了警惕。
孙师傅说,我在部队犯了掉脑袋的事,不就是让我干了苦力?咋的,和右派说说话,还能开除了我的球籍?
“老右同志,别脱离群众!和大家坐坐吧!”孙师傅朝蒋右派招招手。
这老右这才拍拍手,慢慢地凑了过来。
人们早就把蒋正犁的的右派身份淡忘了。也没发现谁在具体监管蒋右派。只是一旦蒋正犁和大伙坐在一起,班长以上的干部们就躲得远远的了。
工友们却顾不了那么多,该说就说,该侃便侃。就连那帮“听房”哥们也不守秘密了。
一天,有一哥们突然问蒋右派:“老右同志,您也是过来人了。您听过房吗?”
“这种事,我倒是没干过。”蒋正犁左右看了看,“但是‘听房’的来历和讲究还是知道一些的。”
他接着说:“‘听房’是民间长期形成的传统习俗,是有一定的讲究的。尤其咱是北方,不少地区。新婚夫妻入洞房后,总要过夫妻生活。这是必须的,为传宗接代嘛。但自古以来,咱中国就没有性教育这一说,无论谁也不知道咋张这个嘴那!夫妻那点儿事儿,全靠不学自通。有不开窍的咋办呢?哎!由哥嫂或同辈年较长的过来人‘听房’,第二天分别通过询问,再点拨点拨。有些地方更讲究:新人入洞房后,若没有合适的人选,男方父母还要抓把喜糖或给点喜钱,鼓动小伙子们去听房。实在没人好意思去,便在洞房门口立一把笤帚辟邪,恐怕路过的孤魂野鬼附体,怀上怪胎。慢慢的,便演变成带有嬉戏娱乐色彩的习俗了。再后来,不少人不管是不是新婚夫妻的房他们都想窥探偷听,听房成了癖好、恶习。”
工友们纷纷点头:“噢!噢!”“啧!啧!”
“老右厉害!从没听过房,却能说出一番道道来。”
“你以为咋的?凡能打成右派,那都是有能耐的人。你想当,有那本事吗?”
蒋正犁轻轻一笑:“我也是听一些个老先生们说的。我觉得,老听人家的房,总是不太好。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人们下了班无聊、没事干,咋办呢?就那八个样板戏,也不是想看就能马上看上的。”
他“唉!”了一声接着又说:
“毛主席教导说文艺要繁荣,就得百花齐放,可现在,你说……”
他没再往下说。话锋一转:“听说有一部朝鲜电影《买花姑娘》已在省城放映,据说很好。估计咱这儿很快就能看上了。”
很快,朝鲜拍摄的悲剧电影《卖花姑娘》就在我们这儿上映了。
那一段工友们工作间隙不再有下流故事,不再有‘听房’奇闻。《卖花姑娘》成了议论最多的话题。尤其是孙师傅,他有过旧社会的经历,说着说着,居然能泣不成声,泪流满面。
这时,人们才发现有好几天不见蒋正犁了。后来,大批判组的老谢悄悄地告诉大家,有人举报蒋右派说只演八大样板戏,就不是百花齐放。那分明就是攻击江青同志嘛!就是想为他的右派罪行翻案。现已被押送到很远的地方,关进“牛棚”劳动改造了。
十几年之后,我被派到北京参加煤矿系统文学创作培训班培训。主讲老师居然是多年未见的蒋右派——蒋正犁。
他乡遇故知,当然异常激动,当然得寒暄一番。
他早就给平反了。摘掉了帽子,恢复了工作和职务。因他有在煤矿工作的经历,和矿工们有一定的感情。所以请他来给矿上的文学爱好者讲课,好沟通,易交流。
自他离开煤矿之后,对民间的“听房”现象产生了兴趣。在“牛棚”改造期间,偷着开始了这一民间习俗的研究。通过和其他“棚友”的采访交流,整理出了十几万字的手稿,想成稿后出版。
“那出书后,我一定买一本和弟兄们分享。”我很激动。
“那不能!我得赠送,书中不少内容还是他们提供的,我得谢谢他们。”蒋老师也很激动。
“在‘牛棚’,你们也讲‘听房’的故事?”我还是有些好奇,能进“牛棚”的,大多是高级知识分子啊!
“在里边,也很无聊啊!只是我是有心听,我研究嘛!他们当然是口无遮拦了!你甭说,有些故事,虽然内容荒诞 ,但从文学的角度看,还是可圈可点的。”他接着说:“某村第一个大学生回乡完婚,入洞房后,新郎官和新娘子能说些什么呢?村里有爱凑热闹的后生们很想听听人家城里人的房。村里的一个自称老秀才的老头儿也按捺不住好奇心,也混到人群里了。当人们屏住呼吸时,洞房内传出新郎官的吟诵:
轻撩娘子的绫罗被, 飘来一丝玫瑰味。 嫩白的双腿如白玉, 鲜红的樱桃令人醉。
人们悄悄地竖起大拇指,看人家,城里人就是不一样,这书可真没白念。有人悄悄起哄,对那老秀才说,你不也能整两句吗?露两手试试。老秀才连忙摇头说人家那叫作诗,咱也就是个顺口溜。人们还是不依不饶。老秀才实在推脱不过,于是,轻轻地咳了一声:那我就献丑啦!
扯开老妖精的破棉被, 扑出一股子虾酱味。 枯树叉间有个洞, 老汉只能往后退。
在场的人忍不住哄堂大笑。大家一看,坏了!别把人家洞房里的新人惊吓着。所以,一哄而散了。”
“甭说,这老秀才还真有点急才!堪比《红楼梦》里的薛蟠呢!”我觉得这老头儿很好玩。
蒋正犁问道:“咱矿上的那帮年轻人还在‘听房’吗?”
“当年的年轻人,现在也老大不小了,大都结婚了,那点好奇心,早就没啦!”我回答道。
蒋老师又问:“那这一习俗就没有‘传承’下来?”
“现在的年轻人,谁还费那劲呢!买几盘黄片子就行了。” 我又答道。
“唉!小平同志说,打开改革开放的窗户,难免有几只苍蝇飞进来。黄色录像就是那只大苍蝇。你看,人们‘听房’,虽说大家共听一房,回头讲起来,每个人都能发挥自己的想象力,可能会有多种版本。一百个人就有一百个哈默雷特嘛!现在可好。太直白、太清楚、太露骨、太恶心!只剩一个哈姆雷特了!”蒋正犁老师又感叹道:
“我写‘听房’这本书原本只是为研究一下‘听房’这一民间传统习俗。可现在我又有新的想法了,要打报告将‘听房’申报为非物质文化遗产。”
我吓了一跳。若再来场运动,那顶右派帽子还得给你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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