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碗爱的眷恋

于乾松

一碗碗爱的眷恋



马贺


年后，立春好些天了，冰冷的空中雪花飞舞。我冒着严寒驱车一百多里去舅舅家拜年，行到王新村庄的野外，又看见小河旁姥姥矮小的坟墓。我伫立在风雪弥漫的岸边，姥姥仿佛从岁月深处蹒跚走来，呼唤我回家吃饭……





犹记11岁那年，我在王新小学上三年级。学校位于王新村庄的东头。我在班里年龄最大，个子最矮，长得黄皮寡瘦。因为七八岁时患过黄疸肝炎和支气管炎，两位“炎大人”轮番上阵，整得我乏力恶心、痛不欲生。致使我9岁才入本村小学。可惜村小只办一、二年级，两年后不得不转到离家三里外的王新小学就读。我每天六次经过村口姥姥的家门。说“家”显得阔气点，其实姥姥只有一间低矮的草房，靠东屋山搭了间仅容一人进出的秫秸棚子当厨房，西屋山下堆放着姥姥捡拾的一大垛枯树叶，那是姥姥做饭烧锅的燃料。
尽管我每天走十多里路，累得筋疲力尽，路过姥姥的家门而不入。因为开学第一天，奶奶语重心长地交待过我，姥姥40岁守寡，她一人把我母亲姐弟5个拉扯大，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啊！她现在上了岁数，又和舅舅分开家，吃口面都得自个打，最好别去麻烦她。奶奶愿意天天为我做饭。我答应不吃姥姥的饭，奶奶还在设身处地为姥姥摇头叹息。
三天后的一个傍晚，我踩着夕阳染红的土路往家赶。经过姥姥家附近，只见姥姥站在门外一棵大椿树下，张望行人。她发现了我，喊我的乳名，尽力扭动小脚朝我走来。我快速奔过去，喊了声“姥姥”。姥姥抚摸着我的头发，和颜悦色道：“今个你娘来，才知道你转这儿了。以后我给你做饭吃。”
被姥姥和奶奶都爱着是幸福的，但吃饭却让我左右为难。后来，母亲跟奶奶商议，结果是叫我中午去姥姥家，其余时间回家。
第二天中午，姥姥坐在大椿树下择菜，旁边坐着邻居三妗子。三妗子面前的地上放着一瓢鸡蛋。姥姥说：“小外孙瘦得可怜，医生说菠菜鸡蛋汤营养高。我先借你十来个。”“婶子，只要俺家有，随便用。”三妗子笑道，“姥姥疼外孙，荞麦棵里撵遛虫（一种飞得极快的虫子）。明知瞎疼，你还是疼得厉害！”
三妗子抬头看见了我，话锋一转：“外甥啊，姥姥在河沿上种菠菜，天天去浇水，一来一回两里地。你将来别忘了你的姥姥。”我点点头。她离开后，我趴在一把破旧的小板凳上写作业（姥姥家没有桌子）。





姥姥在厨房里忙活。一缕缕青烟飘出厨房，缠树绕林，久久不散；一股股枯叶燃烧的清香混合着诱人的油香，迎面扑来；姥姥的脚步声洒满锅前锅后，她哼唱的调子在阳光下欢快地跳跃。不一会儿，姥姥就做好了饭菜。她给我盛了满满一碗，锅里所剩无几了。煮熟的菠菜叶绿得发亮，鸡蛋白中透黄。我的胃口大开，边吃馍边就口香甜的汤菜，感觉无比的幸福。姥姥坐在我的对面，把馍揪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泡在稀汤饭里慢慢地吃。
“你的字真好看！”姥姥的目光落到我的作业上。“姥姥，你看倒头了。”“姥姥是睁眼瞎，小时候家里穷，踩不了学校门。你好好上，将来不愁没有出息。”姥姥叹息道。我似懂非懂地点头答应。
放晚学回家，我给母亲说了姥姥借鸡蛋一事。第二天，母亲给姥姥送去两只正下蛋的老母鸡。
此后，每天中午都是我最期待的时光。我在树下，姥姥在厨房，一碗碗的爱滋润着我的童年。我和房前屋后的小树苗一样，阳光下悠然怡然地伸枝展叶。
一天中午，姥姥早早地做好饭，神情沮丧地坐在大椿树下等我。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急切地问：“姥姥，怎么了？”“唉！咋那么倒霉，鸡夜里叫黄鼠狼咬死一只。”姥姥说，“大半夜的，咱的鸡嘎啦嘎啦叫。我端着灯出了屋找，咋找都找不到。我再也睡不着，一直坐到天蒙蒙亮又去找。最后在你三妗子柴禾垛南头找到了，可怜死鸡只剩头和爪子。我把它们洗干净，给你炖了碗粉丝鸡。”
我听着听着，眼泪快要掉下来了。一只母鸡死掉不算什么，但姥姥为了让我吃碗好饭，竟夜不能寐，到处找鸡，多叫人担心和感激。
冬天很快来临了。记忆中那年冬天雨雪天气较多。连续下雨的日子，路上到处是污水坑和稀泥，姥姥走不到河沿边。她想着法子烙油馍、蒸鸡蛋羹、下面鱼茶。我从那间七漏八淌的小厨房里，端出多少爱的美食。



不几日，白蝴蝶似的雪花纷纷扬扬，从彤云密布的天空飞下来，一会儿地面上全白了。放学后，我像往常一样去姥姥家。推开门没看见姥姥，我埋头写作业。大约过了两个时辰，仍不见姥姥回来。我感到有些隐隐不安，走出小屋，看见一高一矮两个雪人，高的搀扶着矮的，顶风冒雪慢慢走来。到了跟前，我才看清楚是姥姥和五舅。姥姥的棉衣服和手上沾着污泥，泥手里攥着一把菠菜。
“你到哪儿去了？姥姥。”我惊问道。“我去薅菠菜，没想到掉进雪窝里了。”姥姥轻描淡写地笑道，满脸的皱纹开了花。“婶子，是雪窝吗，你的腿都浸在河水里了。”五舅苦笑道，“要不是我经过那儿，你就危险了。”“姥姥，以后雨雪天要么不出门，要么我去薅。”“我没事的。看书去吧。”姥姥边说边洗手，及时换上干净的衣服和棉鞋，送走五舅，若无其事地下厨做饭。
不知不觉，冬去春来。在姥姥爱的窠巢中，我的羽毛渐渐丰满，体格渐渐强壮，又因为用心读书，后来飞到县城、省城读书去了。工作后，天天忙于琐事，无暇顾及家、顾及亲人。只有拜年的时候，才去姥姥家吃顿饭。三妗子一语中的，我真的是一只遛虫，把姥姥忘在了脑后。
十多年前姥姥去世了。失去了姥姥，我才意识到亲情的有限和可贵。遗憾她生命的章节无法补过，只能在心中一遍遍翻阅和回味。这样，姥姥的形象便活在我的心里，直到我的生命终止，姥姥才会彻底消失。不光是我，姥姥疼爱过的都有这种感受。正如那天舅舅对我说过：“你的姥姥走得越久，我越想她！”



一句话，勾起了我对姥姥的眷恋。那童年时光里的一碗碗的爱，只能在梦中品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