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中篇：矛头所向（3）

张新泉

　　 三、发言炒现饭，不相同发言很少
　　 大会给了敲山震虎。现在，刀出鞘，箭上弦，下午以各个供销分社为单位进行讨论。
　　 区社腾出了七间大仓库，一个分社一个。作用双向，既作寝室又作斗室。除了作为走廊空出地方，全部地铺稻草，分开陈列一长溜地铺。没有板凳，学习讨论室一就二便坐在地铺进行。除大会外，闭门思过，检讨发言，批评帮助，都在这斗室里。大家坐在被窝里，手不动脚不转，如果不是严打气氛逼人，倒是舒舒服服，室内较为暖和。大部分人在平静的外表下，忧心忡忡，王一鸣等例外，还吃得下睡的香。如果是真正的搞问题，实事求是去反贪，他真乐意，愿意这样的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无职无权的小人物，对违法乱纪之事化公为私之事，切齿痛恨，却无丁点办法，脑壳天真地盼望有侠客出现来办理。可是新社会哪来侠客，那是没有靠头的。真心实意盼望国家的正义之剑涤荡污泥浊水，解决那些需要权力才能解决的问题，搞出贪官，搞出玩名堂的人，让天下能够公平公正。他之想法，真和中央保持一致，但人家未必会这么看。
　　 陆排长陪着一个年刚接近三十的大高个进来，他是负责领导这个组讨论的。陆排长简言几句，大高个主讲。大高个行武出身，转业到地方，加强了文件研习，争取读文件不拗口，加之中气足的洪亮声音，深得上峰提携。年轻人对荣誉看得重，要在这件事上露一手做出成绩，要立功，让组织部门刮目相看，以便上进。不能输给其他战友，有成绩讲起来才好听。大高个以饱满的无产阶级感情开讲，对贪污犯切齿痛恨，讲时手舞足蹈，恨不得一拳将所有贪污犯打趴下，恨不能一下子挖得干干净净。大高个的口里讲的不是当地土语，外行听是普通话，内行听又是土话。这种不土不洋被称为“撇腔”的话工作队很流行，适合他们身份，讲来显示着高人一等。他义正词严讲了好大一会，接着说：”供销社不是清水衙门，大家不是两袖清风的官。都统统给我竹筒倒豆子一一讲清楚……”王一鸣刚有了期盼马上灰飞烟灭。人家带着有色眼镜来，锁定之人，均已视作鬼怪，你也是一个装有豆子的竹筒，也在要倒之列。失望，灰心，一起涌上心头。啊！运动啊运动，何时才不走样呢？何时才能才能挖出真正的坏分子呢，让老百姓真心实意喜欢呢？
　　 王一鸣觉得大高个的话一篙子扫了一船人，胡子眉毛一把抓。比如说，共产党里也有个别变节投敌的败类，你能整个否认吗？国民党里也有少量抗日的好人，你能整个肯定吗？难道供销社尽是贪污犯尽是黑老鸹吗？就没有一个不贪的吗？他那句话也文不对题，不是清水衙门，不是两袖清风，分明指的官场。不是指坐在这里的平头，哪里相符？他此时有话，也只能吞进肚里，不能公平探讨。工作队是管他们的，不在一个平面上。且听他如何说下去：“不交代，是绝对骗不了人的，过不了关的。现在开始讨论，都畅所欲言，首先进行表态程序，都来说一说对一批两打的认识。就一批两打应不应该搞？大家拥不拥护？怎么认识你就怎么讲！”说完望了陆排长一眼。       这时轮陆排长续接来讲。陆排长想说出一番极具政策水平的话作补充，搜肠刮肚没有什么新鲜的。内心怪以前松弛了，没有抓紧理论学习，要表演时刻，缺少真功难于启齿。如果有番高论，岂不更好。好像大高个把他要讲的代替他讲了，停了10秒，没有什么补充，就只好来一句：“就从左铺开始一个接一个讲吧！”
　　 左铺的第一个是蔡驼子，蔡驼子并不是很驼，稍微有那么一点，身材较高，略瘦，四十来岁。下面的人，没有那么文雅，喜欢拿特点起绰号，这样叫起来顺口，听起来有味。只要有一人开叫，绰号便不胫而走，都喊蔡驼。以往在分社供销社开会一三五晚上学习形成习惯，主任讲过之后，营业员中第一个捷足先登开口发言打头炮的必定是他。虽然水平不是很高，积极分子加党员，带头发言就成了义不容辞的职责。他能满足主任要求，万马齐喑中首开先河。来到区社学习班，他还是乐于先来。这时，他先是咳了咳，好像哪里在炒辣椒，呛了喉管。接着说：“这个这个这个……”一连串的“这个”后，话终于顺畅起来，“我举双手同意开展一批两打，这是好事，天大的好事！毛主席说，扫帚不到，灰尘不会自己跑掉。上级派工作队来帮助我们搞运动，十分必要，非常及时！是对我们的关心爱护！我坚决拥护！并保证，有什么问题，就讲什么问题。一定彻彻底底交代清楚。”“很好！”大高个说。
　　 第二个，朱立通说：“我表态，也跟蔡师傅一样，一批两打好，坚决拥护一批两打。这个，个人呢，积极退赔啰……提高思想……珍惜这个机会啰！一定好好学习……”
       黄一飞打断说：“不对不对，你的立场有问题，难道你还要学习贪污吗？”
       “就差你接猪下巴，我还没有讲完呢，我是说，学习先进，有多少问题坦白多少问题。”
       “这还差不多。呃，也不对，这里哪有先进？是老虎变猪娘，又蠢又恶！啊！我也没有说对，是猪变乌鸦，都是黑的！”
　　 大个子坐在地铺上，大吼一声：“严……严肃！”如晴天霹雳，大家胆战心惊，小心翼翼，一时无人马上发言。
       黄一飞见状，马上再来开口填写空白，作第三个发言：“毛主席教导我们要实事求是，我听主席的，有多少问题交代多少问题，不虚报冒功！”不虚报冒功，这个话，好像不妥，大高个却并没有干涉。
　　 接下来董秋生表态：“我听从上级指挥，积极自我揭发，也帮助别人检举揭发，夺取一批两打的最后胜利。”

　　 吴瞎子来，极具磁性的声音说了和上面相同的话。分明相同，一些人心里却觉得他水平高。吴瞎子就是要这个结果，为了留更好印象在这里，特别是好印象要留给大高个，好后面脱糊。声音是悦耳动听的，啊，还要讲长一点，不能三言两语。他就接着说，决不怕痛怕痒，有什么，讲什么，干干脆脆，讲了就舒服了。跌倒了，爬起来。爬起来了，就是好同志。好像他也是工作队里一员，他到这里不是来坦白交代的，而是给人做思想工作来的，帮助工作队员做说客的。王一鸣觉得，吴瞎子尚欠说此话资格。作为老运动员，说认真检讨之类才对，才不至于牛头不对马嘴。
       杜平经理如老和尚入定，只听不语。黄一飞对他说：“快讲快讲，到你了。”杜平只好如出一辙重炒他们的现饭。接着该那个杨晓军发言，现饭重炒。
　　 轮到王一鸣讲了，不知怎样表态才能过关。这样的发言，别人如鱼得水，他不适应，总不愿意跟在别人后头附和，人云亦云，讲一些假、大、空，他喜欢来直的。讲直话，就容易得罪人。分明实事求是之语，抓辫子的人总能找到破绽进行分析。这个时代没有隐士，如有，倒想成为其中一个，去深山老林，不扎人堆，省得不知不觉祸从口出被批。他停了三四十秒，终于开口：“由于我来的时间不长，贪污还缺少一定套路一点胆量，所以，没有什么坦白的，但是决不收收藏藏，有什么一定交代什么！”这等于自相矛盾，然而侥幸过关，没有被抓辫子。大慨那个工作队员听多了相同的话，产生麻木。也许，后来他根本没有听。
　　 好不容易到了吃晚饭的时间，当夜无话。第二天，虚与委蛇不行了，要动真刀真枪。一旦刺刀见红，一个个又畏畏缩缩了，远不如他们昨天的态度鲜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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