纺城拾贝之一，入纺城

杨小平

      时间如长河，滚滚向前，永不停歇，它淘洗着世间万象，许多记忆被无情卷走，消失在岁月的洪流之中。然而，1976 年 1 月 7 日，这个平凡却又注定不凡的日子，如一块被岁月精心打磨的璞石，在我的生命里愈发光艳。
        寒冬腊月，天空被厚重的阴霾严严实实地遮蔽着，既没有阳光的丝毫暖意，也不见寒风的凛冽呼啸，整个世界都被笼罩在一片压抑的寂静之中。就在这样的氛围里，20岁的我，怀揣着对未来的无限憧憬与深深的忐忑，站在人生的新起点，与父母依依惜别，奔赴桃源纺织印染厂，毅然决然地迈向独立人生的未知旅程。
     我和一同被招的 20 多位知青，作为湘西金矿五七林场第二批被外单位招录的幸运儿，承载着时代赋予的特殊使命与机遇。后来回首，才惊觉我们这一批竟成了知青被外单位招录的 “终章”，此后再无这样的机会，这段经历也因此被镀上了一层别样的时代色彩。
     清晨 9 点左右，送知青的父母亲戚和被招的知青都齐聚在金矿五一食堂的公路前，我们登上那辆即将开启新生活的货车。货车前半部分满满当当地站着人，后半部分则堆满了行李。车顶盖了一张蓝色的油布，狭小的空间里，紧张与期待交织的情绪如无形的网，将整车人紧紧笼罩。妈妈站在路边，她的眼神中饱含着无尽的不舍与担忧，目光紧紧追随着车子，直至车影逐渐模糊，消失在远方，她才缓缓转身。那一刻，我清楚地看到她眼中闪烁的泪光，那泪光里，满是一位母亲对远行孩子的深深牵挂，这一幕，如同一幅永不褪色的油画，深深烙印在我的心底，成为我心中最柔软的角落。
       站在奔驰的货车上，凛冽的寒风仍然如尖锐的刀刃穿过油布割裂着脸颊，大家挤得很紧，脚掌挨着脚掌，身体贴着身体，连出气都感到困难，一路颠簸，几十人就像捆扎成了一个整体，随车左摇右摆，完全不能自持，好不容易抵达桃源尧河，过轮渡的车辆排成了长龙，而且小车要先行，货车被堵得动弹不得。我们只好下车，各自挑起沉重的行李，搭轮渡过河，我挑着两口角箱，里面装满了棉被和衣物，自己又穿着棉袄棉裤，每走一步都显得异常吃力，肩头也压得生痛。过了河，沿着河坡向上走到头，眼前豁然开朗，桃源县城的河街映入眼帘。
      彼时的河街，宛如一幅古朴的水墨画，散发着浓厚的历史韵味。靠河一侧是清一色的吊脚楼，它们错落有致地排列着，仿佛在静静诉说着岁月的故事。街道狭窄而悠长，路面由一颗颗鹅卵石和青石板铺就，经过无数岁月的打磨，泛着柔和的银光，每一块石头都承载着这座小城的记忆。街两边全是木质结构的房屋，有的盖着灰色的瓦，有的盖着杉木皮，古色古香，多为平房，间或也有两层的小楼，虽然没有飞檐斗拱，可也尽显古朴典雅。街边琳琅满目的小铺子，吃的、穿的、用的应有尽有，叫卖声、谈笑声此起彼伏，热闹非凡。我们挑着行李，一边走一边欣赏着这独特的景致，仿佛置身于一个充满烟火气的世外桃源，暂时忘却了旅途的疲惫。
     走过古廊和大街，便来到了土桥。当时的土桥周围尽是大片的农田和菜园，绿油油的蔬菜在寒风中微微摇曳，仿佛在向远道而来的我们招手。经过一个多小时的跋涉，终于抵达了桃纺厂部食堂。放眼望去桃纺真大，封闭式的主厂房高耸入云，长看不到边，宽看不到尾，印染分厂锯齿形的厂房也是阡陌难测，这么大的厂我头次身临其境，震惊不已。
     带队的人安排大家吃完饭，便领着去住处。可当走进那所谓的住处时，所有人都愣住了，原来是一间没有装修的印染分厂车间，地上铺着一层薄薄的稻草，每个县一块，都分得方方正正，用走廊隔开，这就是我们以后睡觉的地方，地铺！我还从来没有睡过，金矿来的八个男生睡在一起，尽管条件如此简陋，终因参加了工作，心中满是对未来的期待和憧憬，大家没有丝毫怨言，反而充满了兴奋与喜悦。
      第二天清晨，当第一缕阳光还未照进住处，就被一阵悲伤沉闷的声音惊醒。原来有的男生带着收音机，正在播放周总理逝世的讣告。一瞬间，几百个睡眼惺忪的新工全都从地铺上坐了起来，整个车间顿时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大家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讣告一遍又一遍地播放着，每一个字都如同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每个人的心上。我们静静地听着，面面相觑，眼中满是震惊与悲痛，泪水在眼眶中打转。那一刻，整个世界仿佛都停止了转动，新工们沉浸在无尽的哀伤之中，为失去一位伟大的领袖而痛心疾首。
       那一次，桃纺共招录了 2000 名知青，后来成为了桃纺腾飞的中坚力量。如此大规模的招聘，在当时引起了不小的轰动。接下来的一个月，新工分成连队和排，如桃源连，汉寿连等，进行政治学习。每天以排为单位围坐在一起，认真学习文件、报纸，还有无休止的讨论发言。每周都要召开一次全厂新工大会，领导们在台上慷慨激昂地讲话，为我们描绘着工厂的未来蓝图，也为我们这些初入社会的年轻人指明方向。后来我被分到织布车间。
     织布车间有1400多职工，当时是全厂人数最多，面积最大的车间。到车间后，又是一个星期的政治学习，参观车间，了解厂情，结束后才开始分班、分工种。从此，我正式成为了一名纺织工人，开启了在桃纺的奋斗岁月。
      这段经历，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转折点，无疑也是浓墨重彩的一笔，在那个特殊的时代背景下，我们带着青春的懵懂与热血，踏上了社会的舞台。在艰苦的环境中，我们磨砺意志，在时代的洪流里，我们不断成长。那些日子，那些人，那些事，都成了我生命中最珍贵的回忆，如同夜空中闪烁的繁星，照亮了我此后的人生道路。无论岁月如何流转，这段在桃纺的青春岁月，都将成为我心中永不磨灭的记忆。
特赋诗一首：
           忆  赴  桃  纺
一九七六赴桃纺，岁序开篇别故乡。
车影渐消慈母泪，河街初览古楼光。
寒天铺草同栖处，噩耗惊闻共断肠。
荏苒时光如梦幻，青春印记韵悠长 。
                2025.2.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