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短篇：欲罢不能

张新泉

　　 老王常常在夜深人静睡不着时像痴子胡思乱想思考，此生应该有所作为。可为何一旦进行，总有波磔干扰，难如愿以偿乏善可陈，关键时刻掉链子的原因在哪？
       好像这辈子没有一回顺利过，导致没有一个拿手的被人称羡的东西，一切中不溜赳。时也命也运也，讲不明白。他和老方老桂差不多，有个梦想是写作。不过他们有了成果，他还没有实现。到了老年，还在为这个梦想打鸡公圈圈。讲老王为这事起大早赶晚集，一点也不为过。
　　 老王的梦想启蒙于少年时代，自从听到老师一句“作家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就隐隐约约有了梦想。认真写好老师布置的作文，但是有的跳出了老师的框框范围，写他自己的认知，并没有特别喝彩。他象许多少年一样，喜欢看，喜欢写。如果别人有看的，他没有，就好像好吃的小孩看见别人吃东西也眼睛饿一样。那时出版业不发达，阅读到的课外书籍相当有限。有一回借到一本《敌后武工队》，眼睛一眨不眨，不瞌睡，就在旁边桌子上煤油灯放射的亮光下，坐在床头一个通宵，一口气看完那本五百多页的书。对书籍的爱好，可见一斑。这时，十五岁的年龄，初中二年级，看这种通俗书籍，理解没有障碍。
　　 为了拥有多一点书，极其有限的零用钱买书自然不在话下，他还有一次拿助学金买书的经历。
　　 那时评助学金，街上的孩子评上一分钱都难，评的是农村家庭一般儿多母苦家庭的孩子。好似专利，街上的学生没有作指望拿助学金。不过有一次他争取到两元，如果不是一次发现，他永远不会要助学金。
　　 那次家里晚饭后去学校晚自习，街上看见同班的几个农村同学，聂明强，杨学议，李文清，每人手里拿着一个猪蹄子从卤菜馆出来，边啃边走回学校去。还有一个叫陈宝田的，手里拿的路边摊上的苹果，津津有味往嘴巴里送。街上的学生没有一个人吃这些当时属于昂贵奢侈的东西。这次发现，他觉得非争一次不可。这些同学穷，不假，但是享用卤猪蹄、苹果这样的奢侈品，就不配拿助学金。我们不拿助学金的人，也没有往嘴巴里塞过这么好的东西。对不起，下次他也要拿一回。结果弄得评委下不来台，给他划拨两元了事，还是比那些同学少得多。再不计较多少问题，只是不服气而已。他没有象那些农村同学买好吃的，奢侈一回塞哈嘴巴。不假思索进了新华书店，以一元八角钱定价买了本长篇小说《逐鹿中原》。
　　 不久，文化革命来了，在郭心志一群好同学三番五次动员他交出“封资修黑货”的情况下，万般无奈放弃了顽固抵制，拿出来交了，包括《林海雪原》、后来买了的《敌后武工队》、《西游记》等十本长篇小说，一起敬了火神菩萨。刚刚有梦想的幼芽，如此容易地夭折了。
　　 文化革命由于是毛主席发动的，觉得理当参与。他没有当逍遥派，数月后投身其中，参与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口头发言少于他人，笔杆发言多余他人（写大字报）。尽管不是文学创作，何尝不是一次写作练兵。许多人说他比大学生还厉害。他暗自觉得，有点天份。体验了一把文思泉涌后，马上如同掉入冰窟。
　　 也许毛主席觉得出现偏差，两年后马上刹住文化革命，一时的革命小将成为知识青年，要下放农村。不久出现招工，苦头就出现了。多次招工没有份，贫下中农推荐了，一经政审，是参加文化革命、写了大字报的，通不过。一次次刷下，一年年耽误。苦点累点都不要紧，是打入另册让人难以接受，想死的心思都有了。他哪里想得到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写大字报，写出这么大的皮袢，出这么大的鬼，吃这么大的亏，发誓从此不写了，就像贫下中农一样老老实实劳动。
　　 然而你不写，别人还要你写，哪里做得到鱼不动水不跳。脑壳里的梦想在别人的促动下复活了，不到黄河是不死心的，一有机会便蠢蠢欲动。农村里，大队有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要他编写好人好事的节目，他就写了。贫下中农没有什么娱乐，觉得写这些东西抓不了辫子，把很多同学的劝告当成耳边风。果然没有事，有一个天津快板，上了市里工农兵文艺。有一张大字报，又是大字报，自己劳动办不成，油灯下写了，让进货的代销员第二天搭到公社，贴在礼堂外，被县里来的广播员抄下，拿回县里广播。不过，这样的练笔只是杯水车薪而已。农村，一个铁肩膀甚于能拿笔的手。
　　 有一次，两个生产队各派了十来个社员去山里砍柴，不期而遇扎在一个住户家里。冬天的晚上比较长，六十年代的农村哪有电视机，大家晚上坐在地铺上听那个生产队一个叫王车儿的讲水浒故事。他听了，帮王车儿纠正了几处地方，王车儿干脆住了嘴巴让贤。他于砍柴的十多天里，天天晚上地铺上讲《水浒》让大家听，竟然小有名气。后来全公社修水利，每次作为挑土的民工上工地，搞天把劳动后，抽他做（公社）营部秘书，专门写广播稿。几乎年年冬修水利要他这样干。
　　 六年后，终于招工到了一个供销社。这里不喜欢这一道，供销社是不能看书的，更不能写，就是那种气场。整天逼在营业间里，还不如生产队空气新鲜，头昏脑涨干很长时间，劳累，晚上要睡。看来，隐隐约约的梦想是不切实际的。也就随遇而安没有什么梦想了。
　　 十年后，那些作家的书平反不再是黑书了，心又动了。文化革命敬了火神菩萨的几本书，重新买了，他想，耽误的时间太多，抓住时间多看点书，他父亲还帮他订了一年《解放军文艺》。但是单位头头一次对他父亲说：“你的儿子上班时间看小说。”
　　 有一天他到县城为单位办事，顺便到县新华书店买了一套冯骥才李定兴合著的《义和拳》，先落（到）父亲那里再回单位，父亲看着手里拿着一套书的儿子，也不问一声，一反前态，对快一年没有见面的儿子马上进行敲打：“你，反映很不好呢，上班天天看小说，店里职工对你都有意见。我是怎么跟你讲的？”
　　 “怎么相信这话呢，别个买东西，我能看书吗，能袖手旁观吗？别人喊，能看得进去吗？我是晚上看的，没有白天看。我未必是那么一种人，从来没有耽误业务，上班时间比店里另外两个职工多得多。他们个个月都休假四天，我九个月没有休一天假，你是知道的。没有顾客上门的时候，如果我偶尔一次看了小说，这是好大一个错误呢？还传到你这里来了。”
　　 父亲没有当官却这样说道，“言者无罪闻者足戒。你要好好检查，向单位写保证。”说着，一把拿过他手里刚刚买的《义和拳》，“我来保管，你不要拿到单位去。好好工作，不要让我们为你担心。”
      母亲也在旁边说：“莫再看书了，省得别个有意见。”几十年，他一直没有向父亲要这本书，父亲也一直没有给。后来父亲八十五岁去世，遗物中没有。烧了？给别个了？
　　 看来这是上苍的旨意，不让他走这条路。也许是好意，这条路上人才济济，不用去趟这趟浑水，白花精力、时间。人言可畏，条条路都是死的，他还没有为梦想而做，就已经山雨欲来风满楼。真正做了，还不知道有多少皮袢等着他。连父母都不理解，帮着外人说。果然他连晚上也不看了，对于他，看书不是一条优点，而是一条罪过。他把一些书全部从单位上托人带回家。免得谣言四起，刚刚心动又心死。
　　 人生最好的时光，要为他人活着，不能兑现自己的梦想。后来四十多岁下岗，亦是如此。生存压力，哪容许精力回旋于精神天地。尽管他可以写，有一部长篇的农村题材，一部商业题材，一部文革题材，不能不灰飞烟灭。连写个提纲都没有，一些鲜活的场景随着记忆力江河日下不复留存脑瓜。
　　 自己开店的日子，没有事情的时候，看，看不得，堂客一见就要干扰，“还学习呀，几十年还没有学好呀？”
　　 “看，看什么看，看得米来还是看得菜来看得油盐来，不想想办法弄钱！”
　　 老王如果不听，不放下，她就过来抢。老王等她转背，马上拿笔写，有太多的东西，不抓住机会，就会记忆如水失去流走，以后想写就难了。可是刚刚写得入巷，堂客冷不丁又来抢笔来了。
　　 诗的字数少些，他想，长篇干不了，首先是写些诗来也是好的。晚上看了电视就写。堂客又说浪费电了，也是不让。有时候老王半夜忽然想起来几句，马上拉开电，想把灵感抓住。堂客说他，“莫糟蹋电，你不睡，我也不睡呀！莫发癫。”堂客一吵闹，灵感一下飚了，没有抓住。几次后，不得不彻底放弃。这一放弃又是十多年，生存的压力越来越大，梦想确实不易兑现。市场经济，什么都打着这一旗号明白无误涨价，两个小孩读书，学费贵的离谱，五花八门鬼点子所产生的奇怪费用，让他想不出有什么好办法能够填满层出不穷的所有现大洋需要之处，赶上学校费用节奏。写作的梦想不能实现，退而求其次看书。可是，堂客见他看书就心烦。
　　 好不容易干到五十五岁的时候，才得到缓解，儿女大学毕业找事情去了。梦想怪物又复活了。他的老年，还是放不下青年时代梦想，还是想和笔，啊，是电脑了，是和电脑打交道。
　　

老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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