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骏琪：苦娘（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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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娘（四）

萧骏琪

  娘个子不高，但在我的眼里，却是个力气很大的人。孩童年代，到了农历九、十月，队上分下来的粮食吃完了，这个时候，便是旧时农村里所说的“荒月”。“荒月”没有饭吃了，但一家四口必须生存下去，每到这个时候，父亲要娘去德茂园姨娘家、刘家湾外婆家里或大兴玉媠娘家里去借谷，娘的面子大些，而且大舅桐舅以及玉媠娘疼娘，只要娘担着箩筐来了，总会想方没法借几十上百斤谷给娘。娘去借谷时，一般是生产队收了工以后再去，不耽误工是一个重要因素，尽管那个时候大家都穷，但反正东借西借不是一个什么好名声，晚上去也凉快些。娘到了刘家湾外婆家里，坐下后，接过桐舅妈递过的一碗茶一饮而尽后，便是说附近发生的新鲜事，如东家女儿要嫁人了西家老人走了之类，问她晚上来有什么事，娘总是期期艾艾地把话掩盖了过去。其实，外婆看到那担箩筐，便知道了娘来的目的。便要桐舅去仓库里称几十百把斤谷，要娘早点回去。在刘家湾，外婆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威。称好谷，她要桐舅送娘一程。等娘眼含泪花和桐舅出了大门以后，外婆还在大声喊着桐舅：桐几啦，你至少要把你乐姐送到大石桥啦。
  等娘气喘吁吁把稻谷担到家里时，已经是夜晚九点多了。翁妈心疼娘，要打个鸡蛋下碗米粉给娘吃，被娘谢绝了。那蛋可是油盐缸子呢，米粉是娘做的，只等来了客才能享受。娘把家里的一切收入抓得铁紧，包括一枚白菜叶成者一块萝卜皮。
  重要的节日，父母会带我去刘家湾外婆的家里，那个日子可是我童年最热闹的时候，外婆有两个儿子四个女儿，两个舅舅一大一小如护花使者般。因为都成了家，所以我们表兄弟姐妹有十七人，大家好不容易聚到一起，便有了自由发挥的天地。记得有一次，我们冲杀的时候，把邻居一位五保户老人的丝瓜掤撞倒了，绿色开着黄花的丝瓜藤无力地摊倒在地上，有一两根刚成形的丝瓜被摔成两截。说实在话，那也并非什么大祸，只要把丝瓜棚小心翼翼地扶起来，再加几根短木桩固定在土里用稻草绑好就行。可我们因为大小，一时也没作什么思维，因此而吓得面无人色，呆呆地望着那一大堆花花绿绿的藤蔓，这个时候，外婆的地坪里出现了可怕的寂静。可偏偏在这个时候，五保户老人正从外面做事回家，见到这个情景，破口大啥。桐舅正在屋里炒菜做饭，听到五保户骂我们的声音后，一个箭步冲出来，往木壁上猛击几下，骂五保户：细伢几不懂事，碰倒了瓜棚，扶起来就行了啊，骂那么恶干什么啊？老家伙，你那几根枯骨都是生产队的……五保户怕桐舅，不说话了，垂头丧气回了家里。当时，我还在想：桐舅帮了我们，但不该骂五保户为“老家伙”的，两人明显是两代人啊。后来，娘解释说，五保户虽然年纪大，但班辈比桐舅小两辈，是孙子辈份。而且，桐舅平时念他是孤寡老人，总是想尽办法照顾他。当时，桐舅是刘家湾的生产队长，管几十上百号“社员同志们”。
  在我的记忆中，娘是喜欢扎辫子的，头发不长，但辫子扎得很漂亮，遇上节日，还会找一根红头绳扎着。娘爱美，总喜欢把自己装饰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小时候我常去先锋桥友媠娘家去玩，友媠娘有四儿一女，最大的应秋哥和我也只相差十来岁，我因为常去，一来二往的，把自己当成友媠娘的家庭成员了，去了，也就不想回来。娘在生产队散工后常去接我，接了，紧紧捏着我的手回家。记得有一次，我和娘走到了铁锚村白屋里附近，遇上一个和娘认识的男人。那人看了我好一会，不认识，便问娘：这是你的弟弟吗？娘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嗫嚅了好一会才匆匆忙忙小声说道：不是呢，是我儿子。尽管那时已黄昏了，我看不到娘的脸，但我知道娘的脸己经血红的了。
  娘喜欢照相，那时游乡的照相人（现在叫摄影师）每隔几个月或者半年才来一次，照片也只有黑白一种。而且，他们的技术也实在不敢恭维，但娘却因此乐此不疲。照相人来了，娘急得把手里的活计放下，走家串户去联系人，找到了人，又忙着去选一处景观好的地方，几个人排在一起，冲着照相机一个劲地傻笑，等照相人大喊一声：好了，一行人才恋恋不舍地各自离开，然后，便是扳着手指等待送照片的日子。
  也不知是在什么时候开始，生产队组织社员在空闲的地方栽种了好多松树。等松树长大了以后，常常掉下些黄色松针铺在地上，这些松针对我们来说，是煮饭炒菜的最好燃料。如果有某一个晚上北风忽起，娘会激动得翻来覆去睡不着觉，看到窗外有了朦胧亮色，娘会急不可待地穿上衣，担上一担箥簊匆匆忙忙出了门，过不了多久，娘会挑着一担黄色的松针气喘吁吁地放到地坪里，倒下又去了，直到生产队要开工了，娘才会去厨房里擦把冷水脸，匆匆忙忙吃了早饭，出集体工去了。
  上世纪七十年代，是物质严重缺乏的年代，就连买一只包子，也要五分钱和一两粮票。当然，最为稀罕的就是这五分钱和一粮粮票。我一旦到了大栗港老街，最具诱惑的便是街头巷尾的那些热气燃然的零食。娘没有钱，也舍不得钱，麻油团五分钱一个，糖油粑粑五分钱一个，两个可是一毛钱了呢，一毛钱，可以食一个月的盐。钱在娘的手心里捏出了水，面对我的嚎啕大哭也丝毫不露声色。娘俩急匆匆地回到了家，娘忙着做粑粑做发糕包粽子给我吃，见我吃得开心，问：这些不比街上做的差吗？我点点头，到现在我才发现，一毛钱一小包的糖精比现在的岩冰糖还要甜。儿时娘一双手做的食品，曾影响了我的整个童年。
  娘一直认为愧对我的，是让我一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兄弟姐妹，没有“巴眼”处，也没有“走动”处。其实，我还有两个姐姐的，她们生下来没有多久就夭折了，这就是命运。每次娘过生日，就只有我和朵儿赶到鲊埠乡下为娘庆生。那个时候，娘特别喜欢说话，见我忙着炒菜，只好拉着朵儿说话，这个时候，娘会严肃地告诫孙女：你爸爸小的时候啊，吃饭专挑红薯和红薯米吃……而朵儿只会睁大新奇的眼睛，一个劲地问翁妈：那红薯米好吃吗？我怎么没有吃过呢？娘叹了一口气，掏出手巾擦了擦眼睛，似乎陷入了回忆。
  娘和附近的姑娘嫂子关系好，那时有了露天电影，每逢这个时候，娘就会和那些年轻的嫂子妹子一起，去学校看免费的电影，在路上，她们互相交流着今晚的电影题目，娘最爱看的是枪击片，看到电影里的“坏人”在机关枪的扫射下倒下了一大片后，娘会情不自禁地拍着双手大声叫好，如果看到“好人”被抓起来严刑拷打时，娘会流着泪看不下去了……

龙阳呈祥

娘一直认为愧对我的，是让我一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兄弟姐妹，没有“巴眼”处，也没有“走动”处。其实，我还有两个姐姐的，她们生下来没有多久就夭折了，这就是命运。

龙阳呈祥

拜读萧老师情深义重的佳作，欣赏学习，衷心点赞！
祝福令慈天堂幸福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