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头山的传说
陈 哲
澧水蜿蜒处,六千五百年前的陶罐里还盛着半盏新酒。我抚过夯土城墙斑驳的裂痕,听见风里传来骨笛呜咽。在这被考古学家称为“中华第一城”的城头山下,稻穗低垂处藏着一段被时光浸透的私语。
第一章 稻穗藏誓
澧水蒸腾的雾气里,六千五百年前的月光正凝在娥英未干的陶坯上。她跪坐在半地穴式的房基里,用麂子尾毛蘸着朱砂,在陶罐颈口描摹阿稷夯土时的脊线——那些起伏的弧光里藏着他们第三十八个雨季的秘密。
忽然有温热的呼吸拂过后颈,阿稷带着夯土的腥气将一颗青蚌扣在她腕间:“等城墙合围那天,用这个量你的发,该够结百年髻了。”城南祭坛的碳化稻谷突然爆出脆响。男人们抬着整根松木往壕沟里夯,每声号子都震落城垛上的晨霜。娥英望着阿稷被麻绳磨出血痕的肩膀,把新割的茜草染成七重红。
当第三匹葛布浸透时,她终于把夕阳的残照缝进了衣襟:那些向右倾斜的针脚,恰似阿稷每次回望城墙时的眸光。
第二章 断筏惊雷
屈家岭人的狼烟染红第九个望日夜时,阿稷的骨耜正剖开泛滥的河床。他留给娥英的定情陶埙还带着体温,埙腹的鱼纹在暴雨里游成血色的漩涡。三十个壮劳力抬着祭河神的猪牲涉入洪流,竹筏载着的不仅是粟种,还有用七层葛布裹着的婚契,上面用赭石画着两株交颈的稻穗。
娥英在城墙最高处点燃松明火把,火光将她的身影烙在未干的夯土上。她看见阿稷回望时扬起的石斧,斧柄缠着的正是她染过七遍的茜色麻绦。洪水突然发出呜咽,将竹筏撕成散落的篾片,那些载着婚誓的陶罐在浪尖沉浮,最终化作护城河底永不开封的时光胶囊……
第三章 血泪斑竹
第七个尝新节,娥英埋下的占卜龟甲裂出星芒纹。她舔舐着龟裂处渗出的水珠,突然尝到咸涩的月光——那是阿稷在三十里外河滩上,用最后的气力磨亮定情蚌镯的砂砾。游猎者送来的残衣碎片里,鱼骨针脚仍固执地向右倾斜,像极了她夜夜在城砖上刻画的等距线。
春分那日,城东的斑竹突然沁出血泪。娥英把脸贴在冰凉的竹节上,听见六百个日夜的思念在竹腔里轰鸣。她咬破指尖将血珠滴进竹膜,那些褐斑便沿着叶脉生长成古老的稻纹。
从此每阵风过城堞,竹叶都会落下带齿痕的月光,那是阿稷在洪峰中未能寄出的最后一句情话。
第四章 亘古城殇
M217号墓的儿童瓮棺开启时,一粒碳化稻种突然滚入探方的阴影。我跪在文化层断面,仿佛看见六千年前的月光正从夯土缝隙渗出。那些夹杂着碎陶与稻壳的城墙里,分明冻结着两具相拥的剪影。每块城砖的夯窝都是半枚指纹,而护城河底的蚌壳至今仍在开合,吞吐着未及举行的婚礼。
夜色漫过复原的纺轮时,我突然触到陶罐残片上的凸起。放大镜下,那些被考古报告标注为“绳纹”的痕迹,竟是无数个向右倾斜的古老符号。当最后一片月光沉入探方,我终于读懂这些被深埋了六十五个世纪的密语:每道夯土层都在重复着“待君归”,每粒稻壳都镌刻着“与子同穗”。
澧水突然掀起细浪,六千五百年前的纺轮声与夯土声在虚空相撞。月光将我的影子投在城垣上,竟与那具深埋的剪影完全重合……原来我们膜拜的文明丰碑,不过是先祖用骨血筑就的相思冢,每一粒重见天日的稻种,都在续写着未完成的地老天荒。
尾 声
今人考证说这七米高的城墙藏着父系氏族崛起的密码,探方里碳化的稻谷印证着农耕文明的晨光。那雨后竹枝上的褐斑原是茜草染就的相思,在“望夫墙”的夯土里,至今能筛出细碎的贝壳,见证先祖从城外背回爱的誓言。此刻,我听见稻浪深处传来远古的和鸣。原来所谓文明,不过是把等待夯进城墙,让爱意随着稻种代代生长……这正是: 澧水烟波浸月魂,陶纹犹烙指尖温。
夯声夜夜缝城裂,埙语年年渗土痕。
蚌镯凝霜盟未冷,稻纹沁血誓长存。 六千春泪凝成冢,一穗相思压断垣。 先祖故园城头山,中华文脉永传承。 (“德老话常德”主题征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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