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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禄记忆：大脚婆五指饼
刘亚波
（一）
在湖南汉寿的百禄古镇，有一家经营“五指饼”生意的店铺，格外引人注目。这家店之所以备受关注，一方面是因为女主人制作的“五指饼”风味独特，香酥可口；另一方面，则是店铺的女主人有着超乎常人的力气，远近闻名，大家都称她为“大脚婆”。关于大脚婆，坊间流传着许多神秘传说，在我们一众小伙伴中，丁石桥讲得尤为神奇，他说大脚婆夫妇皆是武林高手，因厌倦了江湖中的血雨腥风，才隐姓埋名，来到这古镇，靠做小生意谋生；彪胡子则描述得更加绘声绘色，称他们二人曾在江湖上武功卓绝、难逢敌手，大脚婆能在十步之内取人性命，而她丈夫的独门暗器更是淬有剧毒，一旦沾上便无药可救。 出于好奇，我特地向奶奶求证这些传说的真实性。奶奶却笑着告诫我，别轻信这些无稽之谈。她告诉我，大脚婆两口子老家在益阳老案塘，祖祖辈辈都是本分的农民。只不过大脚婆的父母比较开明，从小没有给她裹脚，所以她的脚才自然生长，得了“大脚婆”这么个称呼。尽管奶奶说得清清楚楚，但在我心里，还是更愿意相信丁石桥和彪胡子讲的那些神秘故事，满心希望大脚婆夫妇真的是隐匿于市井的武林高手。
（二） 天尚未破晓，古镇仍沉浸在一片静谧之中。大脚婆的店铺里，煤油灯率先亮起昏黄的光晕，打破了周遭的黑暗。店内，那口特制的半人高瓦缸中，炭火正熊熊燃烧，炽热的火光肆意跳跃，将大脚婆的脸庞映照得通红。烟雾与热气交织升腾，从大脚婆的店铺袅袅而出，顺着摇曳的灯光与跃动的火光弥漫开来，仿佛一幅流动的光影画卷，熠熠生辉。
瞧，五团圆润光滑的面团在大脚婆宽大厚实的手掌中，乖巧地被一挤一压，随后，她轻轻抓起一把芝麻均匀撒下，不过眨眼间，面团便神奇地化作了五个圆饼雏形。紧接着，大脚婆动作麻利得如同闪电，迅速将掌上的五个饼子探入炭火缸中，往滚烫的缸壁精准一按，饼子稳稳粘住，她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回手掌。紧接着，下一轮的五个饼子又稳稳扣上了缸壁，动作一气呵成，令人目不暇接。
随着时间流逝，炭火的烘烤下，饼子渐渐变得金黄，馥郁的香气弥漫在整个店铺。这时，大脚婆手持一把形状似锅铲的特制铲子，旁边放着一个铁丝漏斗，她熟练地将烤好的枯饼一一铲起，枯饼顺着铲子滑落，被漏斗稳稳接住，一个个大脚婆招牌的“五子饼” 就这样新鲜出炉了。
店铺的货柜上，摆放着五六个大木盘，每个木盘里都满满当当盛着刚出炉的枯饼。当太阳缓缓升起，金色的阳光洒在古镇的青石板路上，古镇家家户户纷纷开门营业。此时，大脚婆的五指饼已然堆满了木盘与竹篮。香味引得大人小孩们纷纷赶来，大家都想趁热买上几个热气腾腾的五指饼，当作可口的早餐。
（三） 小时候，我有幸见证了大脚婆超乎常人的神力，那一幕至今仍历历在目。彼时，村子里的麦收时节刚过，家家户户都忙着将新收的麦子磨成面粉。大脚婆家也不例外，只见那五六十斤重的麻袋，在她手中竟如同提着两袋棉花糖一般轻松。她连扁担都不屑一用，双手如铁钳般稳稳抓住麻袋，微微一发力，便将两袋麦子轻松拎起，随后迈着沉稳有力的步伐，径直朝着肖梅香磨坊走去。一路上，她的身姿挺拔，步伐稳健，仿佛脚下生风，引得路上行人纷纷侧目，大家都对她的力气惊叹不已。
到了磨坊，麦子磨成面粉装袋后，她依旧一手一袋，面不改色心不跳，轻轻松松就提回了家，全程连粗气都不喘一口，仿佛这些重物于她而言，不过是小儿科。目睹这一幕的我，内心满是震撼，从此对大脚婆的神力深信不疑。
大脚婆的店铺还兼营轧棉花业务，那台半机械化的轧棉花机器，体型庞大且笨重。有一回，机器的铁盘突然出现了一道大口子，这可急坏了众人。要知道，在那个年代，本地根本没有电焊设备，只有益阳才有。面对这一棘手难题，大脚婆没有丝毫犹豫。一大清早，天边才刚泛起鱼肚白，她便找来一块旧布，仔细地垫在肩膀上，随后蹲下身子，双腿微微弯曲，双手紧紧握住铁盘，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竟一下就将这重达百多斤的铁盘稳稳扛了起来。
随后，她迈着坚定的步伐，一步一步朝着益阳方向走去。足足走了30多里地，她终于抵达益阳，将铁盘顺利焊好。紧接着，她又扛着修好的铁盘原路返回，赶回家中吃中饭。这一番操作，看得古镇居民们目瞪口呆，大家纷纷围在她身边，对她的神力赞不绝口。大脚婆，也因此成为了古镇里口口相传的传奇人物。
（四）
在我们儿时的记忆里，她被唤作赵家翁妈。只因她的丈夫姓赵，在那个年代，对女性的称呼习惯在女方称谓前加上男方姓氏。大脚婆与我奶奶辈分相当，所以我们小朋友都规规矩矩地称呼她赵家翁妈。然而，古镇里和她年纪相仿的居民，都更习惯称她为大脚婆。那时候，古镇里同龄的女性，大多都裹着小脚，走起路来颤颤巍巍。唯独她，从小未经历裹脚之苦，一双大脚，比许多男子汉的脚都要大上一圈，走在青石板路上，步伐格外有力。
大脚婆身高一米七有余，在古镇的女性中，算是出挑的高个子。她身着深色衣服，衣服侧边开口，一排细密整齐的布扣，彰显着她精湛的缝补手艺。她头上常戴着一块深色头巾，上头绣着栩栩如生的花鸟图案，那都是大脚婆亲手绣织的，一针一线间，满是生活的韵味。
平日里，大脚婆的生活忙碌且充实。上午，她专心制作五指枯饼，那饼香四溢，引得顾客纷至沓来，生意十分红火。她的五指饼，不仅口感绝佳，外酥里嫩，还价格亲民，一分钱便能买一个（在当年，一分钱可有着不小的价值），五分钱更是能买五个。下午闲暇时，她便在店里轧棉花，赚取些许微薄的手工费，贴补家用。
大脚婆为人善良大方，对待我们这些小孩子尤为亲切。有时，我们十来个小伙伴好不容易凑齐五分钱，跑到她的店里买枯饼。大脚婆总会笑意盈盈地用一张大荷叶，精心包上五个五指饼。见我们人多，她还会额外多给一个，让我们满心欢喜。拿到枯饼后，我们一众小伙伴便会蹦蹦跳跳地来到白驼寺前的码头。大家围坐在一起，一边分享着荷叶包裹的枯饼，一边欣赏着湖面上波光粼粼、帆影悼悼的美景。微风拂过，带来湖水的清新气息，混合着枯饼的香甜，构成了我们童年里最美好的回忆。大脚婆用她的勤劳与善良，为我们的童年增添了一抹别样的色彩，在古镇的岁月长河中，留下了温暖而难忘的印记。
（五）
在当年的百禄古镇，最令人期待的娱乐活动非看戏莫属。白驼寺前，那些前来进香许愿的老百姓，若是愿望得以实现，便会心怀感恩前来还愿。而还愿的方式，大多是捐一台戏。待到四五台戏的邀约凑齐，镇上便会派人前往益阳或常德，恭请戏班来到白驼寺的戏台之上一展身手。此时，百禄古镇便迎来了一年一度的狂欢时刻，热闹非凡。
戏班开唱的那些日子，白驼寺前的庙前码头瞬间成了一片舟船的海洋，乌篷船与黄划子密密麻麻地停靠在一起。四面八方的老百姓，拖家带口，沿着水路纷至沓来，就为了赶赴这场戏曲盛宴。古镇上，各类小吃也迎来了大汇聚的黄金时节。张果佬的百粒丸，颗颗圆润饱满，在精心调制的汤汁中翻滚，散发着诱人的香气；盐倌子的烧饼，外皮烤得金黄酥脆，咬上一口，“嘎吱” 作响，内里的馅料丰富多样，令人回味无穷；谢春生的米豆腐，爽滑细腻，搭配上独特的酱料，每一口都让人唇齿留香…… 这些小吃摊沿着戏台周边依次排开，摊主们热情地吆喝着，生意格外红火。
而大脚婆的五指饼，作为古镇的招牌零食，自然也不会缺席这场盛会。这个时节，便是大脚婆一年中生意最为火爆的时候。为了满足大家的需求，她常常通宵达旦地制作五指枯饼。她找来一个半人高的竹篮，仔细地铺上一层洁白的衬布，将精心制作好的五指枯饼整齐地码放其中。天刚蒙蒙亮，她便带着装满五指枯饼的竹篮，来到戏台旁，与其他小吃摊并肩摆起了地摊。大脚婆无需像其他摊主那样高声叫卖招揽生意，她的招牌在古镇早已家喻户晓。她制作的五指饼，干净卫生，价格亲民，更重要的是，口感绝佳，香酥可口。无论是白发苍苍的老人，天真活泼的孩童，还是朝气蓬勃的年轻人，在看戏的间隙，都钟情于买上几个大脚婆的五指饼。大家一边沉浸在戏曲的精彩情节中，一边惬意地嚼着手中的枯饼，那滋味，堪称世间最幸福的享受。
只见一个竹篮，上头用一块白布轻轻遮住，里头装着一二十斤的五指枯饼，刚一提到庙会现场，眨眼间便被抢购一空。大脚婆来不及多作停歇，又匆匆赶回家中，提来第二篮。有时，购买的人实在太多，大家不得不排起长队耐心等待。此时的大脚婆，就像一只不知疲倦的小蜜蜂，在摊位与家之间来回奔波，虽然忙碌，但脸上始终洋溢着满足的笑容。在这场古镇的狂欢中，大脚婆的五指饼，已然成为了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承载着老百姓对美食的热爱，也见证着古镇的热闹与繁荣。
（六）
后来，我离家外出求学，即便身处异乡，心中仍对大脚婆五指饼念念不忘。每至寒暑假，踏入家门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匆匆奔赴店铺，买上几个大脚婆五指饼，以解长久以来的馋意。那熟悉的味道，总能瞬间驱散旅途的疲惫，慰藉游子思乡的心灵。
时光流转，粮食统购统销政策推行后的数年，古镇的诸多招牌小吃都陷入了困境。购粮艰难，购面粉更是难上加难，渐渐地，买粮需凭购粮证与粮票。大脚婆的枯饼店，也因原材料匮乏，烟囱不再升起袅袅炊烟。自那以后，我便再也没能品尝到心心念念的大脚婆五指饼，古镇的其他特色小吃，也如同潮水退去般，纷纷从市场上消失不见。
面对做不成枯饼的现实，大脚婆并未就此消沉、无所事事。她充分发挥自身力气大的优势，另谋生计。她时常穿梭于古镇的街巷，收购当地的水果，而后不辞辛劳，挑起沉甸甸的担子，步行三十里路，前往邻近的益阳市区售卖。后来，她又瞄准了新鲜鱼货的商机，将古镇刚捕捞上岸的鲜鱼，挑到益阳售卖，靠着这微薄的差价，艰难地维持着一家人的生计。
在划分阶级成分的特殊时期，大脚婆因其贫苦的生活状况，被划成了贫下中农。幸运的是，她未受到时代浪潮的冲击。更为欣慰的是，她的儿子凭借自身的努力，后来成为了古镇供销社主任，在那个物资相对匮乏的年代，为家庭增添了光彩，也让大脚婆多年的辛苦付出有了美好的回报。
岁月悠悠，大脚婆的坚韧、勤劳，如同古镇的石板路，虽历经风雨，却依然坚实。而那曾经美味的大脚婆五指饼，虽已消失在时光里，却永远留存在古镇百姓们的记忆深处，成为古镇岁月长河中一段温暖而独特的回忆。
（2025年2月25日，于百禄桥照相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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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5-4-25 08:53:0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