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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镇罗记木行往事
刘亚波
（一） 湖南汉寿百禄古镇枕着蜿蜒的洞庭湖之水，青石板路上经年累月的足印诉说着岁月悠长。镇上的老居民罗国意，是方圆十里唯独一位木材行老板。他一米七几的身形在普遍精瘦的古镇人里尤为显眼，深蓝色头巾被岁月漂洗得发白，松松盘在头顶，腰间同色的腰围巾也洗得透亮。那杆铜头旱烟枪是他形影不离的伙伴，烟袋里永远装着自家晒制的烟叶，每当生意告一段落，他便倚着雕花的木柜台，慢条斯理地装填烟丝，火苗燃起时，腾起的青烟里裹着淡淡的樟木香。 “都是古镇熟人，能帮忙就帮忙，莫谈钱不钱的。” 这话罗爹总挂在嘴边。沅陵放排来的排古佬，总爱将木筏系在罗爹的码头，经他手转卖木材，佣金薄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平日里他话不多，却把仁义刻进了骨头缝里，谁家修房少根檩条，他挥挥手让人直接搬走；孤寡老人修缮漏雨的屋檐，他连工带料都贴补进去。 （二） 听奶奶讲，爷爷与罗爹的渊源，贯穿了同泰绸布庄三次房屋修建。清末民初，爷爷挑着新市渡的斗笠和灯笼，从益阳一路走到百禄古镇，在临湖处盘下三间破旧渔棚。那时银钱紧张，是罗爹亲自去江边木筏上挑料，帮衬着搭起落地八柱的平房。木梁上还带着沅江的水汽，爷爷却在这方小天地里，敲开了古镇的生意门。 生意渐旺时，染坊开张，爷爷又成了头批从兰溪贩布的商人。重修店面那日，罗爹的木船沿着码头排成行，二十柱的新楼拔地而起。木料顺着湖水漂来，带着山野的清香，与染缸里的靛蓝气息在空气中交织。 1945 年，同泰绸布庄已是古镇商界翘楚。进货的商船往来于汉口、杭州，连食盐生意都做得风生水起。罗爹特意从湘西老林里寻来两丈八八的高大杉木，让排古佬顺着沅江浩浩荡荡放排而来，船工们的号子声震得江面泛起层层涟漪。木匠道光师傅带着徒弟，在新宅里精雕细琢两年，飞檐斗拱间，藏着罗爹挑选木料时的眼光，也藏着两家人跨越半生的情谊，新修的同泰布庄气派庄严，成为古镇的地标。 那些年，长沙丁字湾的麻石顺着水路运来，将同泰布庄的码头砌得气派非凡。布庄前街道铺满青石板，诉说着同泰布庄在古镇最鼎盛的时光。 （三） 百禄古镇的青石板路在民国年间泛着幽光，罗爹的三间临街门面曾是正街最气派所在。前临喧闹市声，后枕悠悠湖波，这样的黄金地段，却因堆不下如山的木材而终被割舍。那年沅江涨水，排古佬的两排木筏困在滩头，急等现钱周转，罗爹一咬牙卖了临街铺子，携家眷退居后街。新居临湖而建，门前留出足有十个篮球场大的空坪，松木杉木堆得像连绵的小山丘，沅江上来往的木筏远远望见这道“木岭”，便知是到了罗记木行的地界。 因着木料充足，罗家宅第修得格外敞亮，走马楼、天井院一应俱全，最盛时竟能容下保警队十几号人驻扎。那些穿灰布制服的兵丁，绑腿打得齐整，长枪擦得发亮，偏生遇着土匪就躲进罗宅高墙，只在坪里朝天放枪充门面。平日里最爱干的营生，便是堵在赌坊门口“洗码”—— 把赌徒的银钱往自己腰包里塞，惹得百姓背地里骂他们 “养兵千日，无用一时”。 要说这木坪最热闹的光景，还属谢抛皮的杂技团来镇上那会儿。两张铁笼往空坪里一摆，真老虎在里头转着圈低吼，把我们这群孩子吓得又爱又怕。胆大的拾起白菜叶往笼缝里塞，看老虎伸舌卷走时，惊得尖叫着往后跳。更稀奇的是住在罗宅里的排古佬，他们穿青布对襟衫，腰间别着旱烟袋，模样与镇民无异，一开口却是浓浓的安化腔，像含着块没化的冰糖，黏糊糊、沉甸甸的。 奶奶总说这些放排汉"嘴里没正经"，不许我凑近听他们喊号子。可越是不让的听，那神秘的调子越在我心里挠痒痒。直到有回在阳皮匠的木屐铺前，撞见三个排古佬被众人团团围住。阳皮匠叼着烟斗起哄：“来段《十八摸》！” 那三人对视一眼，竟真的撸起袖子，在青石板街上踏起了拍子 —— “杉木橹杆十八摸哟，嘿咗！ 头一摸摸到妹腰窝啰，嘿咗！ 二一摸呀探深潭哎，浪打船头水漫坡！嘿咗！”
……
“老鸹子叼鱼直插插哟，嘿咗！
后生伢子莫学它！嘿咗！
要学就学排上古，嘿咗！
九浅一深把篙拿！嘿咗！”
……
他们晒得黝黑的脖颈绷成铁索，手在空气中划出木排过滩的弧线，尾音拖得老长。什么“老鸹子叼鱼”，什么 “九浅一深把篙拿”，当时的我只觉得调子好听，动作比杂耍班子的跟头更利落。后来才懂，这些被长辈们斥为 “荤话” 的号子，原是放排汉子在激流险滩间讨生活的精气神，浪头打得越凶，号子喊得越野，木排在漩涡里转个圈，全靠这嗓子吼出的劲道扳正方向。 （四） 罗爹这辈子活得像棵老樟树根扎得深，枝桠却总朝着旁人伸。街坊邻里谁家漏了房、短了料，只要开口，他必定扛着尺子上门量；排古佬们困在滩头没饭吃，他宁可自家吃腌菜下饭，也要先垫上买木材的钱。有人说他傻，放着黄金地段的铺面不赚大钱，偏守着后街的木材堆喝西北风。可罗爹只是吧嗒着旱烟笑：“人活一世，比银圆更金贵的是人心。” 解放那年划成分，工作组看到，一大家子十几口人，囤的木料全换成粮票也凑不出多少积蓄，名下更是半分田土没有。末了工作组一拍板：“贫下中农！”分田那日，罗爹烟袋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映着他眼角深如沟壑的皱纹，这辈子没攒下金山银山，倒挣了个清清白白的身子。 动荡年月里，批斗会开得震天响，可造反派没人能在罗爹身上挑出半分错处。 改革开放后，罗家孙辈们背着行囊走出青石板古镇。有的在异国他乡的辛勤打工，有人在建筑工地扎钢筋，安全帽下的汗水滴在异乡的土地上，开出勤劳的花。 岁月淘尽铅华，罗爹的旱烟袋早已定格在时光里，可那些他亲手码过的木料，那些他帮着盖起的老房子，还有罗家子孙们在晨光里弯腰劳作的背影，分明都是他种下的善念，在人世间长成了参天大树。 （2025年5月28日，于百禄桥照相馆） | 
发表于 2025-6-13 15:15:0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