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情若是久长时 一一致雪儿
萧骏琪
檐角的雨又落了,淅淅沥沥,像三十八年那场未曾停过的絮语。案头那盏旧台灯,玻璃罩上蒙着薄尘,光透过来看你旧时的照片,总像是隔了层雾——你站在那年的石榴树下,辫子垂在胸前,笑起来眼角有颗痣,像被阳光亲吻过的朱砂。
我常想,人这一辈子,原是经不起几个三十八的。那年你走时,巷口的青石板刚被雨水洗过,你提着藤箱站在老槐树下,说"等我回来",声音轻得像风里的蒲公英。我那时年轻,总以为日子长着呢,长到能数完檐角的每一滴雨,能等你把箱底的新茶喝成陈酿。却不知命运的笔,早把"等"字写得这样沉,沉到三十八年后的今天,我一提起,指缝里全是漏不掉的光阴。
前几日整理旧物,翻到你临走时留的那方素帕,上面绣着半朵兰草,针脚还带着点仓促的歪。我把帕子凑到鼻尖,竟还能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皂角香——是你当年常用的那种,在街角的杂货铺买的,一块钱能用上半月。那时我们总在傍晚去河边散步,你走在前面,辫子甩得像秋千,帕子就搭在手腕上,风一吹,兰草的影子便在我手背上晃。我总爱趁你不注意,偷偷拽一下你的辫子,看你回过头来瞪我,眼角的痣像要跳出来似的。
后来呢,日子就像被风吹散的纸鸢,线断了,就再也找不回原来的模样。我去了你说的那座城,沿着你信里提过的街,一家家问有没有见过梳辫子的姑娘。茶馆的掌柜说,见过呢,去年还来买过龙井;布店的老板娘说,她绣的兰草最俏,可惜只绣了半朵就没再来。我站在十字街头,看车水马龙,突然就慌了——原来有些转身,真的就是一辈子。
这些年,我搬过三次家,却总把你的照片放在床头。春夜里听着雨打芭蕉,会想起你说"雨停了我们去采蘑菇";秋晨见着霜落窗棂,会记起你把暖手炉塞给我时,指尖的温度。有回在菜市场,见着个穿蓝布衫的老太太,背影竟和你有几分像,我跟着走了三条街,直到她回过头来,才发现鬓角的白发比我还多。那一刻,眼泪突然就下来了——我竟忘了,你也该老了,老到眼角的痣被皱纹藏起来,老到再也梳不动当年的辫子。
去年冬天,我去了趟老宅。巷口的老槐树早被锯了,青石板换成了水泥路,只有墙角的青苔,还像当年那样绿。推开虚掩的木门,屋里积着厚厚的灰,阳光从窗棂照进来,能看见无数尘埃在飞。我走到石榴树下,树还在,只是枝桠枯了大半,再也结不出红透的果子。那年你总爱在树下看书,阳光透过叶隙落在你脸上,像撒了把碎金。我蹲在树旁,摸着粗糙的树皮,突然摸到一块凸起——是当年我们刻的小爱心,被岁月磨得快要看不清了,却还固执地留在那里,像个不肯愈合的伤口。
前几日整理书箱,翻出你借我的那本《朱自清文集》,扉页上有你写的文字,字迹娟秀,末尾画了个小小的笑脸。翻到《春》那篇,夹着一片干枯的枫叶,是那年秋天你从后山捡的,说"你看这纹路,多像我们走过的路"。我把枫叶摊在手心,指腹抚过那些细密的脉络,突然就懂了——原来有些路,走的人忘了,看的人却记了一辈子;有些人,见的人忘了,等的人却刻进了骨头里。
雪儿,这三十八载春秋,说长也长,长到能让青丝变成白发,让沧海变成桑田;说短也短,短到我一闭眼,还是能看见你站在石榴树下,笑起来眼角的痣像颗会发光的星。我知道,这辈子大概是等不到你了,可我还是舍不得把那方帕子收起来,舍不得把床头的照片换下来。就当是给自己留个念想吧,念想里的你,永远是梳着辫子的模样,永远在风里对我笑,永远不会老。
窗外的雨停了,月亮从云里钻出来,照着案头的素帕。我把帕子叠好,轻轻放进樟木箱,旁边是你没绣完的兰草,是我捡了三十八年的枫叶,是这漫长岁月里,我能抓住的,唯一的暖。
雪儿,若有来生,别再让我等了。我们就守着老宅的石榴树,看春去秋来,看雨落雪飘,看彼此的头发慢慢变白。我还拽你的辫子,你还瞪我,眼角的痣,要一直亮到最后一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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