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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张本红楼梦》笔记(12) 尤三姐不是死于冤枉,而是死于绝望 尤三姐:“揉碎桃花红满地,玉山倾倒再难扶”。
《红楼梦》成功地塑造了尤二姐、尤三姐两个悲剧人物。但是,小说写她们的文字并不多。作者惯用的“伏线千里”的手法,最早在第十三回“秦可卿死封龙禁卫”为贾珍的媳妇、贾蓉的老婆办丧事中提了一句“尤氏姊妹也都来了”,连名字都没写。第六十三回宁国府的贾敬吞金丹去世,又是办丧事,两姊妹再次出现,并且逐渐成为主角。第六十五、六十六回,两个人的故事达到高潮。最后第六十七回多少提了一句、六十九回在尤二姐梦里出现,算是余音,人们还记得有这两姊妹。其中,尤三姐的故事更加丰满和动人。作者是怀着十分同情和惋惜的心情描写尤三姐之死的,作者慨叹“揉碎桃花红满地,玉山倾倒再难扶”。 历来,关于尤三姐的评价,尤其是尤三姐之死的原因的分析分歧很大。我赞成有的学者的观点:尤三姐不是善良的人们所期望的节妇烈女,她不是死于冤枉,而是死于绝望。这是因为曹雪芹开始创作的就是一个有着复杂人格的人物,现在通行本《红楼梦》是经过修改(一般认为是程高续集成的一百二十回本;我认为也可能是曹雪芹自己)而成为现在这个样子的。在脂评本里,尤三姐原来是一个“使人家丧伦败德”的“淫奔女”,第六十五回的回目原来就是《膏梁子惧内偷娶妾 淫奔女改行自择夫》,膏梁子,是贾琏;这“淫奔女”三字,一下子就点出了尤三姐的为人。程高本回目改为“贾二舍偷娶尤二姨,尤三姐私嫁柳二郎”。小说里尤三姐与贾珍有着不干不净的关系,这一点在脂评本里是明明白白的。 第六十六回脂评本原文说贾琏路遇柳湘莲,为尤三姐定了亲事。赶回京中之后,先来尤二姐处探望:“谁知贾琏出门之后,尤二姐操持家务,十分谨肃,每日关门闭户,一点外事不闻。那三姐儿果是个斩钉截铁之人,只安分守己随分过活,虽然夜晚间,不惯寂寞,奈一心丢了众人,只念柳湘莲早早回来完了终身大事。”程高本删去“孤衾独枕,不惯寂寞”字样,增添“虽贾珍和贾琏不在家,也来鬼混了两次……那三姐脾气贾珍早己领教过的,哪里还敢招惹她去?”一段文字(《张本红楼梦》第880页)。“孤衾独枕,不管寂寞”,也就是说,往常尤三姐并非是孤衾独枕。往常,与尤二姐同床共枕的是谁?您总不会认为是尤老娘或者尤二姐吧?如果是她们,现在她们母女三人依然可以一起坐卧啊,没必要“孤衾独枕”。所以,尤三姐此时的“孤衾独枕”,对应的正是她曾经的有人同床共枕,这个人,不是贾珍,就是贾蓉。 程高本尽管做了几个关键地方的修改,但是读者细心阅读,仍然不难看出尤三姐失身贾珍父子的事实。第六十四回:“却说贾琏素日既闻尤氏姐妹之名,恨无缘得见。近因贾敬停灵在家,每日与二姐、三姐相认已熟,不禁动了垂涎之意。况知与贾珍、蓉等素日有聚麀之诮,因而乘机百般撩拨,眉目传情。”(《张本红楼梦》第854页)聚麀(you),谓禽兽不知天伦,父子共一母狼,借喻淫乱秽行。只此一句,足以证明尤二姐和尤三姐不仅仅都已经失身于贾珍,而且也失身于贾蓉。 说尤三姐不是死于冤枉,就是说柳湘莲怀疑的尤三姐的不洁是事实。说她死于绝望:首先,是她对自己的生存环境的绝望。尤三姐的不洁与她衰败的家世及因此造成的狭窄的生存空间有直接关系。她是宁国府贾珍之妻尤氏的继母带来的两个女儿之一,与尤氏既非同母,也非同父,没有半点的血缘关系。而且,她称不上是贾府的主子,但又不能说是贾府的奴仆,勉强因为尤氏的关系,算是贾珍的小姨子罢了,也就与贾府沾点儿亲带点儿故。尤老娘母女三人生活上靠的是贾珍的周济才能勉强度日,可以说尤家是靠贾家的施舍才得以生存的。贾琏偷娶尤二姐之后,因为她预测姐姐不会有好结果,生存环境将会变得更险恶,看不到希望。 其次,尤三姐自刎是对人性善良的绝望。“少女怀春”,人性使然。尤三姐“五年前”“老娘家做生日”,和“玩戏的人”柳湘莲只有一面之识,引起了注意,并且最后定为自己终生的寄托人。其实,尤三姐并不是“单挑”,宝玉也曾进入了她择偶的对象,而且是在选定柳湘莲之前。尤氏两姐妹和贾琏的小厮兴儿有一番对话,兴儿听到尤三姐很突然的笑着问:“你们家那宝玉,除了上学他做些什么?”兴儿口中的宝玉是:模样俊俏心里糊涂,没上过学认得几个字,不习文不习武,只爱在丫头群里闹,还没刚气也没人怕他。尤二姐觉得,“原来这样,可惜了一个好胎子。”可尤三姐道:“姐姐信他说?”“要糊涂,哪些儿糊涂?姐姐记得穿孝时(贾敬丧事上),咱们同在一处,那日正是和尚们进来绕棺,咱们都在那里站着,他只站在头里挡着人”,恐怕和尚们的腌臜气味熏了姐妹们。尤二姐要喝茶,老婆子省事就拿了宝玉用过的碗去倒水,宝玉拦住说那碗是腌臜的,让另洗了再斟来。尤二姐听了尤三姐上面的话,笑着调侃她说:“依你说,你两个情投意合了。竟把你许了他岂不好?”(《张本红楼梦》第875页)宝玉留给尤三姐善良人性的一面,恰恰在柳湘莲征求关于自己的人品的问题上被毁了。她还能相信谁,能不绝望吗? 再次, 尤三姐的死是一种等待后的绝望,也是她最后立志从一而终的绝望。在小说中,尤三姐经历了与贾珍等厮混时放荡泼辣,自行择夫后贞静自守,一旦耻情悔恨又无比刚烈的几个阶段。 尤三姐在酒宴上嘲骂贾珍贾琏
尤三姐淫荡、泼辣的典型性格正是在酒宴上嘲骂珍、琏这一典型环境中显现出来的。贾琏与尤二姐的喜事办完后,贾琏便想撮合尤三姐和贾珍。尤三姐不想任人摆布,她从心底里厌恶那些恶浊的人。她没有表现出顺从,而是大胆地做出了反抗。尤三姐站在炕上,指贾琏笑道:“你不用和我花马吊嘴的!咱们清水下杂面,你吃我看见。提着影戏人子上场,好歹别戳破这层纸儿。你别糊涂油蒙了心,打量我们不知道你府的事呢!这会子花了几个臭钱,你们哥儿两个,拿着我们姐儿两个权当粉头来取乐儿,你们就打错了算盘了。”(《张本红楼梦》第867页)尤三姐当着姐姐和贾琏宣布了自己令世人振聋发聩的婚姻观点:“终身大事,一生至一死,非同儿戏。......这如今要办正事,不是我女孩儿家没羞耻,必得我拣个素日可心如意的人,才跟他。要凭你们拣择,虽是有钱有势的,我心里进不去,白过了这一世了。”(《张本红楼梦》第870页)钱、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尤三姐在那个年代却有着现代人的婚嫁观念。 在与贾珍贾琏纠缠的挣扎中,引燃了五年前对柳湘莲的惊鸿一瞥和痴心暗恋。她从得到柳湘莲的鸳鸯剑之后就有了那种“天地合,乃敢与君绝”的情感。而这种情感是她从来没有过的,是她非常珍惜的。他就像一个熊熊燃烧的火炬,在尤三姐的面前照出了一条光亮的令人神往的道路。“若有了姓柳的来,我便嫁他。从今儿起,我吃常斋念佛,伏侍母亲;等来了嫁了他去;若一百年不来,我自己修行去了。”尤三姐对柳湘莲的执着并不是爱情,柳湘莲的干净、刚直对她在贾府的生活是一种救赎,是帮她出泥潭的桥,是渡她出苦海的舟。她觉得,和柳湘莲在一起就会拥有一份干净、平和的生活。 “尤三姐什么也没多说,就剑锋一横,倒在了柳湘莲脚下” 三姐设想过萍踪无迹的柳湘莲不来,她就出家,可她却没有想过:柳湘莲并不接受她。她以为,柳湘莲会懂她的,懂她的无奈,懂她的挣扎,懂她的痛苦。 柳湘莲毕竟不是洞悉一切的神,他只是一个凡夫俗子,无法容忍自己的妻子不贞洁。于是,他来索剑了。三姐在他冷然的坚持里知道了柳湘莲对她的嫌弃,她百口莫辩。这种事情是解释不清楚的,就是尽倾黄河之水也洗不净自己身上的污垢啊。贾府的生活就像是一个深深的烙印,昭示着她是一个不洁的女人,没有人想信她内心的贞洁自守,连柳湘莲也不信。这可是她唯一的希望,唯一的梦啊。一刹那间,桥断了,深深泥潭,谁来拉她?舟漂了,茫茫苦海,如何泅渡?活着就只剩下一具屈辱的躯壳。绝望中,她想到了鲜血。只有鲜血才能洗清身上不白的污垢,还自己一个清净的女儿身。只一句“还你的定礼”,尤三姐什么也没多说,就剑锋一横,倒在了柳湘莲脚下。那一道冰冷的剑光,映亮了柳湘莲的眼睛,也划亮了整座红楼,那是一个女子为了有尊严地存在而作出的无声的呐喊,刚烈的抗争。 作者慨叹: “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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