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铿《广陵岸送北使》校注与解读

涔阳老客

  广陵岸送北使

行人引去节，送客舣归舻。

即是观涛处，仍为郊赠衢。

汀洲浪已息①，邗江路不纡②。

亭嘶背枥马，樯转向风乌③。

海上春云杂，天际晚帆孤。

离舟对零雨，别渚望飞凫。

定知能下泪，非但一杨朱。

[题解]
    原注：一本“北”在“送”字上。《六朝诗集》作《广陵岸北送使》。北，《文苑英华》注：一作远。北使，北方的使者，此处指北齐的使者。据赵以武《阴铿与近体诗》考辨，此北使为崔瞻，可备一说。《资治通鉴》卷一六八“陈纪二”记载，天嘉三年北齐有三次派遣使者来聘陈，第一次为崔瞻：“（闰二月）齐扬州刺史行台王琳数欲南侵，尚书卢潜以为时事未可。上遣移书寿阳，欲与齐和亲。潜以其书奏齐朝，仍上启请且息兵。齐主许之，遣散骑常侍崔瞻来聘，且归南康愍王昙朗之丧。”第二次未记其名：“（四月）乙巳，齐遣使来聘。”第三次为封孝琰：“（十一月）丁丑，齐遣散骑常侍封孝琰来聘。”此诗中所写“海上春云杂”，为春天的景象，则此次送别的使者当为天嘉三年（562）闰二月北齐所派遣，当时阴铿为始兴王陈伯茂府中录事参军。    题中“广陵岸”，注者多不加辨识，皆谓指广陵（今江苏扬州）的长江边，误。阴铿送北使当在京城建康，而非时为南梁都城的扬州。为什么诗题作《广陵岸送北使》？皆因此时的建康即称扬州，扬州古称广陵，故谓广陵岸。何以得知？《宋书·州郡志汇释》“扬州刺史”条：“前汉刺史未有所治，后汉治历阳，魏、晋治寿春，晋平吴治建业。”下“集释”引唐李吉甫《元和郡县志》云：“孙策定江东，置扬州于建业，后孙权徙都之，刺史治此，并为京尹矣。晋、宋、齐、梁、陈皆因之也。”晋末至南北朝，天下大乱，时有不同国家州郡并立者。此时北齐的都城在邺城，北使欲回邺城，当从建康即扬州顺流而下，至瓜州转邗江即淮阳运河。如果将这里的广陵当作江北的扬州，那阴铿送北使就得送至瓜州再转淮阳运河，似无必要。
[异文]
①汀，《文苑》作贵，注云：《艺文类聚》作汉，又作汀。②邗，《艺文类聚》作邦。③转，原作啭。据《六朝诗集》《艺文类聚》《文苑英华》《石仓历代诗选》改。
[注释]
1.去节：节，古代出使外国所持的凭证。西汉张骞使匈奴月氏，月氏“留骞十余岁，予妻，有子，然骞持汉节不失。”所持节即此。
2.舣：船靠岸。归舻，归去的船只。郊赠衢：赠，此处作送走解。郊赠衢，郊外送行的道路。
3.汀洲：汀，水边平地；洲，水中陆地。
4.邗江：邗，hān,又称邗沟、邗溟沟，江苏境内自扬州市西北至淮安市北入淮的运河。时南齐京城在邺城，北使回邺城须从扬州经邗沟即淮阳运河，故阴铿有此说。
5.纡：弯曲。
6.亭嘶背枥马：枥，马厩。背枥马即离开了马厩的马。亭，离亭，送别时休息的亭子。
7.樯转向风乌：樯，船上张挂风帆的桅杆。向风乌，古代铜制的鸟形风向器，安装在建筑物高处或桅杆顶端，随风向而转动。又作相风乌。
8.零雨：零星小雨。
9.飞凫：飞翔的水鸟。
10.杨朱：战国时期的思想家、哲学家，创立了杨朱学派，主张“贵己”，即看重个人，看重生命，并说：“古之人，损一毫利天下，不与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意思是人人治内贵己，互不侵损，人人自重自爱，不就各安其所，天下治理了吗？他的学说是对当时重君轻民、视人命如草芥的反动，有资本主义个人主义思想的萌芽，但也不无破绽。这里是用他的一个哭歧路的故事。《列子·说符》：“杨子之邻人亡羊，既率其党，义请杨子之竖（注：仆人）追之。杨子曰：‘嘻! 亡一羊何追者之众?’邻人曰：‘多歧路。”既反（注：同返），问：‘获羊乎？’曰：‘亡之矣。’曰：‘奚亡之?’曰：‘歧路之中又有歧焉，吾不知所之，所以反焉。’杨子戚然变容，不言者移时，不笑者竟日。”《淮南子·说林训》：“杨子见逵路而哭之，为其可以南，可以北。”阴铿此处以该典委婉地表达了齐、陈两国是战是和的忧虑。
[解读]
    首句扣题，点明被送者（行人）的身份，次句言及自己（送客），行人归去的船就停靠在长江岸边。三四两句随兴而发，这长江岸边既是观涛的好地方，又是送人的道路，言外之意北使可以好好看看长江的波涛吧。汀州、邗江两句欣慰地说江上风平浪静，前行的道路也没有激流险滩，正好回程。背枥马、向风乌两句渲染出即将启程的气氛。接下来两联四句想象船行江中的景象，蕴含着淡淡的离愁别绪。尾联借用杨朱哭歧路之典，既表达了与北使离别的感伤，更以北使与自己面临歧路隐喻齐、陈两国面临歧路，暗含着对两国孰战孰和的担忧。言外之意，令人长思。此诗颇多佳句，常为后人所用。如“天际晚帆孤”，唐刘长卿《送李七之笮水谒张相公》诗有“斜日片帆孤”，唐江为《岳阳楼》诗有“天末片帆孤”，皆承阴铿此句遗绪。
[译文]
    北使携带着出使的节仗，送客我立在即将归去的船旁。这里既是观涛之处，又是郊外送行的水浜。汀州风平浪静，邗江最宜远航。离亭前骏马在嘶鸣，樯桅上向风乌在旋扬。广阔的江面上春云变幻，遥远的天边孤帆苍茫。离去的船儿迎着零星的细雨，送别的洲渚水鸟在飞翔。这分手的时刻令人落泪，想起杨朱哭歧不禁令人心伤。
[集评]
    宋高似孙《八景楼记》：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此潇湘风景，屈宋情思，笔力不可控，书不可惮。……然如阴铿诗“海上春雪（云）杂，天际晚帆孤”。诗家者流，隽赏固不一，可景名尤不一也。
    宋郭知达《九家集注杜诗》卷一八《杜位宅守岁》：“守岁阿戎家，椒盘已颂花。盍簪喧枥马，列炬散林鸦。”注：陈阴铿诗云：“亭嘶背枥马”。《易》：“勿疑朋盍簪”。
《九家集注杜诗》卷三一《夜宿西阁晓呈元二十一曹长》：“门鹊晨光起，樯乌宿处飞。”注：赵（彦材）云：此篇为义本明，特公使字有三可疑，而寻绎其义则明矣。……樯而系之以乌，公屡使矣。此乌非真是屋上乌之乌也。特樯竿上刻为鸟形，以占风耳。……船之樯竿，其上刻乌，乃相风之义。陈阴铿《广陵殿送北使》诗云：“亭嘶背枥马，樯转向风乌。”于义尤明。故公有云：“樯乌相背发”“危樯逐夜乌”。而今云：“樯乌宿处飞”。杜时可不省，乃云：“樯挂帆木而乌泊其上。”假使真乌泊樯上，何至背发与夜相逐，而于宿处飞乎？况公诗又有曰：“燕子逐樯乌”，逐樯上之刻乌而飞也。
    《九家集注杜诗》卷三五《过南岳入洞庭湖》：“莫怪啼痕数，危樯逐夜乌。”注：樯挂帆木也。……赵（彦材）云：夜乌，言樯上之乌夜宿也。谓之逐，则相逐同行之船矣。樯上为刻乌以占风，乃天子驾前相风之义。阴铿《广陵岸送北使》诗：“亭嘶背枥马，樯转向风乌。”
宋黄希原本、黄鹤补注《补注杜诗》卷三五《过南岳入洞庭湖》：“莫怪啼痕数，危樯逐夜乌。”注：洙曰：樯，挂帆木也。赵曰：樯上刻乌以候风。阴铿诗：“樯转向风乌”。
    明陆时雍《古诗镜》卷二五：“海上春云杂”，此最佳句。问春云何杂？此偶然兴致语，诗人感兴，不必定理定情。景逐意生，境由心造，所以指有异趣，物无成轨。若必然否，究归便是痴人说梦矣！春云潋滟，易灭易生，故下一“杂”字。谢眺亦云：“处处春云生”。
    清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卷二九收录此诗，末评曰：“亭嘶”二句生动。
    清仇兆鳌《杜诗详注》卷二《杜位宅守岁》：“守岁阿戎家，椒盘已颂花。盍簪喧枥马，列炬散林鸦。”注：阴铿诗：“亭嘶背枥马”。
    《杜诗详注》卷二一《大历三年春白帝城放船出瞿塘峡久居夔府将适江陵漂泊有诗凡四十韵》：“雁儿争水马，燕子逐樯乌。”注：阴铿诗：“亭嘶背枥马，樯转向风乌。”赵曰：樯乌，船樯上刻为乌形，以占风者。朱云：此处樯乌，当从旧注，与《西阁》诗不同。（按：所谓《西阁》诗，应指杜甫《夜宿西阁，晓呈元二十一曹长》：“城暗更筹急，楼高雨雪微。稍通绡幕霁，远带玉绳稀。门鹊晨光起，墙乌宿处飞。寒江流甚细，有意待人归。”“墙乌”，他本又作“樯乌”，误。因全诗无一处写船，何来樯乌？首句写城，则有城墙，墙上之乌，是为墙乌。所以赵彦材说与《西阁》诗不同。）
    《杜诗详注》卷二二《公安送李二十九弟晋肃入蜀余下沔鄂》：“樯乌相背发，塞雁一行鸣。”注：樯乌，樯上向风乌。
    清宋长白《柳亭诗话》卷六“俪句”：骈俪之起在汉，《八变歌》《君子行》，微露其机。《艳歌》一首，始作叠句。至蔡伯喈、郦文胜，萌芽渐盛。潘、陆以降，斯蔓衍矣。然生成古调，风骨犹存。……阴铿……“亭嘶背枥马，樯转向风乌。”

史开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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涔阳老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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