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嗲

雨雪中漫步

                                         胡  嗲

        那年我22岁，刚毕业分配上班的第二年。
        当时安乡诊所并不多见，年龄稍大一点的城关人可能还记得，大菜场北边进口巷子西侧过去几个门面，有一家长寿诊所。
        老板是一个胖胖的20多岁年轻人，贪玩，很少在门面，另还有两个学徒，他们共同的师父便是胡嗲了。
        一李姓同学也在那学医，正准备报考中医行医资质。
        因工作单位离这很近，又有高中同学，一有时间我便跑去坐坐闲聊。
        认识胡嗲那年，他老人家73岁。
        胡嗲个子矮，黑黑瘦瘦，毛线编织的棕色帽子常常顶（扣）在头上，灰色粗布衣。待人总笑眯眯，一脸和善。牙全没了，说话和吃饭时两颊一鼓一瘪，配合那尖顶吊一小圆球帽子，初识时感觉着实有些滑稽好笑。
        家住下码头，不会单车，每天早上走路来诊所坐诊，傍晚又走路回去，大约一个小时的路程。
        诊所去得多了，也渐渐了解了胡嗲。
        前清秀才，教过私塾，后从医数十年，安乡本地颇有些名气。
        往来看病的络绎不绝。
        难怪诊所老板难得照面，靠胡嗲撑着也就不稀奇了。
        闲的时候，胡嗲有时说起他的过往，我想，年纪大了可能喜欢怀旧吧。（此处应有掌声，哈哈，瞧，我年龄不大，现在就在搞怀旧这事了！）
        一次谈到四书五经，我对他说，从小对算命、看相等这些神秘文化感兴趣，觉得既然民间存在千百年，应该有其合理性，不瞒您说，我习周易两年了，方向主要是实用预测。
        他问我有师父吗？
        这个哪有啊，我说，正儿八经的书都很难弄到，一般找朋友从图书馆借或从地摊上买，图书馆的一般是民国以前的木刻线装本，繁体字，地摊的错别字实在太多了，根本没法读，得一一校正，对一个什么都不懂又没有文言文基础的初学者来说实在太难了！
        胡嗲告诉我，他熟悉四书五经，但神秘文化这块他只懂看相，对周易预测只听他读私塾时的先生偶尔说过，感觉神奇，知之甚少，很好奇，有机会也想了解了解。
        七十多岁的人了，还这么强的求知欲，真是不可思议和佩服。
        算命、看相、占星、堪舆（风水）、摸骨和测字均源于周易，周易预测无所不能，而前面的这些衍生出来的都有局限性，理论上是这样。
        我见他有点兴趣，侃起来。
        胡嗲点点头。
        第二天遇到胡嗲，他显得有些着急，说等我老大一会了，迫切问我，昨傍晚煮饭的时候高压锅突然爆炸了，是不是预示着什么事啊？
        我问了具体时辰，当即起卦，根据卦辞和爻辞，我说今冬应该有婚嫁喜庆之事。
        胡嗲一下惊呆了：是啊，腊月孙女出嫁！果然这么神奇和不可思议！
        苹果落在牛顿的头上，牛顿发现了万有引力定律，而我国古代的圣贤，通过朴素唯物主义———周易中五行金木水火土相生相克推演，透过现象，发现了这些看似毫不相关的联系。
         古人的智慧，或许远没我们想象的那么简单。
         因有共同话题，那段时间，几乎每天和胡嗲交流，年龄相差半个世纪，好像丝毫没有妨碍。
        一日讨论正欢，胡嗲突然对我说，这辈子从没主动找过徒弟，你这人对传统文化有一定了解，有基础，悟性高，有灵气，学起来很快的！这样吧，你跟我学中医，我跟你学周易预测，好不好？
        我立刻红了脸：跟我学，岂敢？哪敢？我仅知道一些皮毛，还没有入门啊！
        确确实实不是谦虚，那个时候只能卦辞、爻辞粗略简单预测，至于梅花易数（卦象预测）、纳甲法精准一些的测求财、天气、行人归期和走失、地震、诉讼、疾病和死亡等则是后话了。
        还有一个因素，我那时正在自考，国际金融与贸易和法律事务两个专业同时上，确实没有时间和精力再学中医。
        所以我不好正面回答他这个提议，只是说：我俩这样交流挺好，挺好的。
        后面我给胡嗲推荐过几本书：邵康节先生的梅花易数，京房先生的纳甲法，火珠林、黄金策、卜筮全书、卜筮正宗和增删卜易等等。
        我对胡嗲说，高中毕业高考预考没上，想去五中（当时全县高考最有名的当数五中的理科、三中的文科）复读，街上遇到一件奇怪事，能否分析分析？
        说来听听！胡嗲很是热情，满脸的期待。
        武装部那斜坡一班车失控冲下来撞倒三人的当天，日子我记得很清楚（当时这在安乡算个大事），我和娘看过热闹后，便去汽车站（那时叫汽车东站）了解去董家垱的班车发车时间等信息。
        一直觉得有人尾随，我对娘说，后面有个中年男人好像一直跟着我们。
        到三线机厂那截破矮围墙时候，我们停下来，那人看见我们停留，大方地疾步走了过来：这是您的儿子吧？
        男人说话的时候不停地打量着我。
        娘问，有什么事吗？
        我有个闺女，今年湖南省交通学校中专毕业（初中毕业考上的中专，读的三年），分配在汽车东站上班，年龄和你儿子相仿，他边说边从怀里口袋掏（摸）出一张照片递给我娘。
        我瞥了一眼，学生半身照那种黑白相片，女孩俊俏的脸上，一对如小鹿般清澈的大眼睛，一对长长的麻花辫........
       我没明白啥意思，而我娘似乎隐隐约约感觉到了，介绍了我的情况，年龄还小，今年高考没考上，想去五中复读，现在的任务是读书，还没到找女朋友的时候啊......
        男人接着说，他家在董家垱渡口那里，离五中不远，读书的事他可以找人帮忙，读书期间就住在他家里，吃住你们都不要管........你儿子安心读书就是........
男人说话的时候一直盯着我看。
        见我们没有说话，接着又对我娘说，你放心，他会考上的，完全没有问题，他这辈子应该可以衣食无忧！
        我说完这些，胡嗲又仔细问了我一些具体细节，然后结论说，这个人应该会看相，想把女儿托付（介绍）给你，从你面相上看，考上确实没有问题。
        胡嗲精于这个，我知道，他先前和我说过呢。
        原来如此！以前我一直没弄明白咋回事，这回算豁然开朗了！
        经过安乡大桥，桥上有几个算命老人（亮子）。
        我看见其中一位约70多岁，地上一块布算摆摊了，左右一堆算命打卦古籍，好像这样才能彰显其学识的渊博（兵法里称之为示形，现在做生意的吸引人气、招揽生意，也常用这招，效果明显）。
        有一套我从图书馆借来读过，格外熟悉，于是在他面前停下来。
        一个姑娘走过来，坐在凳子上，报出自己的出生年月日时。（看看，示形的效果，是不是有鱼儿上钩了？）
        我看见有戏，就蹲下来听听。
        老人根据出生时间，排出四柱（八字），婚姻、家庭、子女、财运，头头是道、滔滔不绝起来，说得姑娘将信将疑、迷迷糊糊、若有所思。
        姑娘走了，老人对我说：你也算一下吧？随便给点钱都行！
        我笑了起来：是哪个师父教的你？
        怎么了？老人疑惑的看着我，似乎有些怒气：你什么意思？
        我指着他左边地上码得老高的一叠书说，周易详说传，清朝道光壬午年间所出，木刻线装本，包括首传，共十六册，你这缺三本呢！
        老人大惊失色！眼前的这个20多岁年轻人，把他搞迷糊了，让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给姑娘八字弄错了！阴历几月，节气节气，八字里是以节为界限而不是气，刚才这姑娘日子还没到立春，就算日子到了，时辰没到，也只能算丑月，不能算寅月，对不对？
        见他有些发呆，我接着说。
        再说我也是等姑娘走远了才说，我知道你们不容易，我望着他，释放出来的是一丝丝善意。
        老人似乎恍然大悟，随即明白过来：谢谢！谢谢您了！
        看着眼前这个老人，我突然想起那个冬天飘雪的傍晚我回娘家，经过河口旅社后面，篱笆外，三个老人正围着一堆柴火取暖。
        昏黄的灯光下，鹅毛似的一大片一大片的雪懒洋洋的一层一层叠在白天刚化雪的地面上，发出轻微沙沙声，偶尔有树枝被雪压断声打破夜的宁静，温度和能见度都很低。
        离我老家只相隔几个屋了，反正没事，我想蹭会儿火（像这样的柴火，只能野外，城关一般家庭很难得、很奢侈了），暖暖身子。
        闲谈中得知三个老人，一个石门人（算命和测字），一个鼎城人（看相），一个桃源人（周易预测），三人组团摆摊，都是预测，具体方向、内容不同，没有竞争且相得益彰，为客户可以提供一条龙服务，相处也算和谐。
        大过年的，你们咋不回家呢？我蹲下来伸出两手烘火，有点奇怪，一边问道。
        三人面面相觑：家在农村，子女不管，家里没人了，在外谋点生活........几个人遇到，结伴而行........随处漂泊........
        熊熊的火苗映红了他们满是沧桑的脸。
        第二天在诊所说这事，一个急匆匆买药的顾客，听说后脱口而出，河口旅社？知道，知道！就是哑河边上，废堤边，安乡有名啊，一是床铺便宜；二是小姐便宜。
        马上有人调侃：听你这样说，像蛮了解行情似的！你慌慌张张来买药，是吃药了准备去那儿扑腾，还是在那儿扑腾过感觉不对劲赶紧来买药？
        我知道，算命、打卦这行的99%是为了生计。
        大家哄堂大笑的同时我感受到的却是一丝苦涩和心酸！漂泊在外如雨打浮萍的老人，生活的艰辛与不易！
        毫无例外，我和胡嗲在一边又开始交流。
        算命和周易预测有很多一代代流传下来的忌讳，我觉得如果这些是科学的东西，应该没有的。
        比如说算命最忌讳的是拿死人的八字（简称死八字）来算，如果算命是科学的，应该可以算出这个人已经死了，对不对？之所以有这个忌讳，就是算命先生为自己留后路，避免难堪。
        不过算命我是不信的了！你想想，算命的依据是出生年月日时，四柱，也就是俗话说的八字，每年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的人有多少？他们会都是同一个命运吗？那是不可能的事！
        算命显而易见有问题。
        我说出我的心里话。
        周易预测里，很多算的人说一件事只能算一次，算多了就不准确了，如果是科学的，算多次又何妨？之所以有这个忌讳，也是为自己留后路，避免多次算的结果不一样的尴尬。
        其实野鹤老人的增删卜易里有个非常经典的案例：父占子病，子占父病，妻占夫病。病者为同一人，结果一样，并不因多次多人求测结果不同。
        野鹤老人用活生生的例子证明一事多人、多次求测没有问题。
        我认为这样才是科学的东西。
        当然，我更明白，算命打卦之人，一般只是为一口吃食而已，这也算是古人留给只想动动嘴皮子的人，体弱多病或残疾之人的一条生路吧，可以理解。
        不过平心而论，客观来说，还有一个问题：如果你看到一个庸医把人给诊死了，就否认所有医生、医院，认为都是骗人吗？同样如此，当你遇到很多仅仅是想混口饭吃一知半解的，就下结论，算命、打卦是封建迷信，都是哄人，全部否定，一棍子打死，可以这样吗？
        尤其当你不了解事物的真相，人云亦云、轻易下结论，这是科学的态度吗？
        诚然，每个人因各种原因都有认知的局限性，但是我个人认为轻易下结论本身就是一种无知和迷信！
        胡嗲点点头，又对我说，你能想到这些、理解这些老人，说明你很善良，但是人生的路很长，波澜起伏，各种各样的人都会遇到，我陆续告诉你一些看相识人（面相相法）的方法，哪些人可以结交；哪些人得注意；哪些人绝对不可以。
        可惜胡嗲当时说的那些方法我全部都忘记了！
        胡嗲又对我说，等几天，我送你一本收藏几十年的明朝年间出的柳庄相法，你得好好看看，一辈子受益！
        我拿到书，是木刻线装本，我不忍心夺人之爱，复印了三本（另两本送了两位同事）。原件交还给了胡嗲。
         游荡半生，灰头土脸。
         现在想起胡嗲曾经对我说过的话，不禁黯然神伤、潸然泪下！
        这难道就是冥冥之中的命吗？
        这难道就是哲学上所说的预定调和吗？（预定调和，简单来说，就是即使是本人认为无用的邂逅，从全能者的视点来看也是取得了必然的调和，可以视为一种既定命运的存在）
        现代科学认为人的一生很多都由基因已经决定好了，算命里，人出生的八字也是人的一生注定了，哲学里的预定调和也是既定命运的存在，看来，这三者都是人一生的全息图。
        基因，算命、预定调和，何等相似！
        搞来搞去，不都是一个样吗？
        殊途同归而已！
        科学、哲学在半山腰大汗淋漓地费力往上爬、仰望山顶的时候，我国古代神秘文化早已在山顶上等候多时咧开嘴笑了：小科、小哲，曲曲折折的，你们不要急，慢慢爬，完了你最终还得来我这里！
        科学家和哲学家待在象牙塔里吸和天下（基因、预定调和），我们平头老百姓田间地头抽软白沙（算命、打卦、看相、摸骨），各得其所、怡然自乐。
        后面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看见胡嗲。
        再一段时间后听说他病了。
        那时单位经常下乡，把去看他的事儿也耽搁了。
        很久没有了他的消息。
        沿街满地金黄老梧桐落叶的秋天，一陌生年轻人突然造访。
        不好意思，冒昧打扰你，你是邹军吗？
        我点点头。
        请问你找我有什么事？
        胡嗲，你认识吧？
        我叫邓红，是胡嗲的外孙，在房地产公司大京港上班。
         胡嗲走了！
         他叫我无论如何都要找到你，他说你是一个善良值得放心交往一辈子的朋友，叫我以后常和你联系。
        他有两麻袋古书和医案（毕生的心血和收藏），本来打算你来看他的时候全部交给你，但是你一直没有去，弥留之际，嘱咐不要给任何人，在他坟地上全部烧掉！
        听他说完这些，霎时我心如刀割，泪如泉涌！

         一位博学的老人！
         一位诲人不倦、桃李满天下的老人！
         一位谦和、豁达的老人！
         一位慈父般对晚辈关怀备至的老人！
         一位令我至今难以忘怀的长者！



                                                               雨雪中漫步的闪哥
                                            二O二二年四月二十日晚十点
                                                   四月二十四日早五点修改
                                                   十月三十日早四点再修改
                                                                   于江南水乡小区
                                    手 机（微信同号）:13974211588

津市蒋新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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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雪中漫步

津市蒋新建 发表于 2022-12-11 2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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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淑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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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雪中漫步

彭淑娥 发表于 2022-12-12 0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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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惠凡

雨雪中漫步

杨惠凡 发表于 2022-12-12 08: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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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月同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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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雪中漫步

日月同修 发表于 2022-12-12 12: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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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阳呈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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