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大粑粑”的漆匠师（市井平头之七）

张新泉

       队里有王、杜、尤三位复员军人。王、杜二位是抗美援朝回来的，两位在队里扎扎实实做，没有其它心思。是终老山林的架势，不忘故土，没有一句高调。说话堪称矮子，行动堪称巨人。下放这里的知青，口里表决扎根，实际扎根有限，招工来就走了。到底不是这里人，无长远打算。军人老尤呢，比王、杜二位小炮把岁，慢参军。复员回来刚刚搞两年田里工夫，也有点五心不定了。不顾学大寨“稻稻麦”“稻稻油”之类事情多，他要搞副业，在部队搞过几天漆匠。
       队长问跳出务农理由，老尤说在部队施工中出过工伤事故。说你莫看我稍长个大，是个假体子。田里搞事，勾腰腰疼，还有几多事要压肩膀头儿，吃不消。霸蛮去搞，莫戳怪了。
       队委会见他讲的可怜，虽然缺劳力，还是依他的鸟儿叫，仁慈允许了。同意他搞副业200天，队里也要完成100个工日。200个副业日交钱记工分，一年交120元。每六角钱记10分工，参加队里分配、年终决算。
      
        这样搞，社员还是略有意见的，意见不是放他搞了副业少了下田，认为标准定低了，六角交少了，只交一半怎么要得。不亏他技术工，个人当然要落一些，但是不能落那么多，交个三分之二还是合理的，交八角才行。外面，不管在哪搞事，一块二的工钱雷都打不掉。早饭后出去，中晚两餐吃在外头，谁请工谁供饭。比在田里舒服不说，吃得好为家庭节约粮食不说，还落一半钱。个人得的实在，集体哪里合算。
        可是意见归意见，队里讲话作数，还是只交一半即可，没有加码子。
        倒是那时候的尤漆匠和现在的老板包头如出一辙，想的是利益的最大化。狗子坐轿不受抬举，缺少感恩。前两年一五一十交了，第三年他找队长要求减免。认为别人沾了他的光，交六角得10分工，决算的时候，只得回一半。是三角钱一个的劳动日，只得回三角钱，他不合算。
        他说，第三年还是不把队里吃亏，队里也不要把个人吃亏，交80块合理，调整过来，按每天四角交。这样，两方面过得去为好。
        队长当然不同意，硬邦邦地说，要干，三担牛屎倒六堆，你就依规矩，不加你的码，不减你的免，都不是猪。你觉得别个沾了你的香瘾，你吃亏了，就莫搞了，下田算了。
        尤漆匠继续叫苦，说有的人并没有给钱，是给东西抵的账。
        队长说又不是都用东西抵账，基本都是拿的活钱（现钱）。个个拿东西抵账，你也不得干，一百个人里头找不出一炮（十）个。就莫硬鼻子牯牛这门讲，莫歪嘴巴嚼蚕豆
讲。几个人拿东西抵账，这还看不到哇。抵账东西，你又作得几个钱，还不是归你吃香瘾。这里重申，愿交120元钱，你就搞。不愿这么交，就算了。两条路摆那里，随你走。
        其实尤漆匠何尝不知道队里没有克扣他。其他队里也有搞副业的，这已经是最低标准。他需要依靠队里，单打鼓，独划船，那个分配的粮棉油，平价能得到吗？冬天挑塘泥，车干水起来的那些瓜子鲫鱼、小才鱼，晚上收工时一角五分钱一斤卖给社员，从年终决算中扣除。他可是有钱的主，回回都摸陀要了。别人不愿意要的，被他统统收购了。那东西好吃得不得了，一个土炉子放桌子上，上堕一个耳子锅，一家人围着吃锅里。吃到后面，就用醡辣椒和糊糊吃，回味无穷。除了吃新鲜的，还有炕成干货的。所以他的生活是队里“头皮子”（第一流的）。不依靠队里，他就是“黑人”一个。就需要拿多得多的钱去买议价粮，还不一定有买的。那120元，不是队长贪污，也不是分给群众。寡对付一个冬修水利，开大伙食，补足甄饭的钵子、锅碗瓢盆、柴火之类，都做不到的。
       尤漆匠扬言不搞，不是真的不搞。想干，又想减免票子，就像别个讲他的，衔起是陀骨头，吐了是陀肉。他找了政治队长又找生产队长，还找妇女队长、民兵排长、会计、出纳、保管、贫协代表……凡是能够讲上话的，都找了。得到的回答，都是讲的钱不好矮下来。

       他想学出家人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可在尘世中，哪里跳得出队……
       直到八二年田土分下户山林分下户以后才如愿以偿。不过，他这时不搞漆匠业务，事情越来越少了。他有钱了，不再做这号事，要“换汤头”了，想吃大粑粑，有成本改弦易辙，漆匠不当，当玻璃匠。熟人改口不过来，不是学外面喊他老板，还是喊的尤漆匠。
        他街上租门面划玻璃，蛮弄钱的。
       划着划着就划入了九十年代，年纪有五十四五了，生意还是上升势头。六块钱一个平方起价，已经蛮可观了。他绝不斯文，还要涨，一有风吹草动就涨。这时专家们大讲市场经济，正对他心思，觉得市场经济好。七块钱一个平方，八块钱、九快钱、十块钱一个平方……几天一个价。以前工商要管这号事，不许投机倒把，不许胡搞。而今只要嘴巴喊得起踢，没有半个鬼脑壳管价高价低。

     他高进高出，进价高，卖价也高；低进也高出，只要做生意的统一口径，就麻得到人，倒到他马槽里来。买货图个近便的，有的是，就管得到一麻片，不吃“贵头肉”都不行。
      有时候有货也故意不卖，进货后关门几天，类似过去资本家囤货居奇。邀同行也关，毫不吝惜顾客打不打空转身。开门卖货时，鸟儿已经不在现窝里，顾客大尝苦头“吃贵头肉”。弄得让人摸不着头脑，怕涨价持续升温，当时不需要的也人心惶惶作准备，为以后备用，拿钱购买。真真假假，如梦如幻，普通人拿不准，他开道说法，要赶快呀，过了这个村没有那个店呀，还有涨的呀，不是现在涨了以后就不涨了呀，早买早放心呀，现在不买就上当呀，莫说我不告诉你呀。他们推波助澜锦上添花弄的人心惶惶。他如鱼得水，吃了不少黑水（赚了不少钱）。
       到九四年的时候，尤漆匠闻风而动，在离街不远的地方买了很大一块地皮，修了一栋体面的四封三间三层的楼房。墙面贴瓷砖，铝合金的窗户，大门是双层，玻璃门外面有拉闸门。在百多家两长条新居中，他的新居始占鳌头。凡是过身的人都不由自主艳羡地望上两眼。里面呢，更有实际内容，最好的装饰，高档家具，高档电器……他不差钱。
       他在两条新居中鹤立鸡群，一般是两封一间两层、三层。好些的，三封两间三层，也有两三家四封三间两层的。像他四封三间三层的，这时候可能只有家把两家和他媲美。绝大部分工薪阶层还住着老平房，量体裁衣，无钱行动。巴望着时来运转，看有什么主意打。有一些洒脱的，就搞一件土西装穿起，外去打主意，参与骗子大阵。皮包公司早已满天飞的过程中，得路的还是少数，有的骗时被骗，晚入行的也保不了被骗，反中了高明的圈套，难打到主意。打得到主意的，都是滑稽的，搞国家名堂，如探囊取物。发不起来的，只好干看，继续背时，艰难熬着。
       他卖玻璃正是时候。此时农村拆了茅棚，推了土砖屋，改红砖楼房的步步多起来。不是个个有足额的钱，几多拉账也搞，怕以后钱水，打肿脸充胖子修的。确实有人后悔，当时可以勉强修得起，可是没有修。等了几年，钱加多了，还是个只勉强修得起一个屋起。白等了几年。一千多天的血汗钱加码，白加了，各种物质包括玻璃在内的桩桩件件原材料涨价。一涨再涨，一涨都涨，工钱也涨，都不善，事与愿违苦不堪言。
       很多修楼房的比他晚了五年以上，我就晚5年。一刀切，公路边的平房都要起码搞三层。不搞三层的，有居委会主任说，就在前面封墙挡门。被逼上梁山，只好拆平房搞楼房，吃几多憨亏啊。差钱的，毛都急白。门门东西高价，有时一天一价，有时上午上翻了，下午还再上翻，一天两价了。我是平头百姓的想法，够住就行，不一定起楼。在那种迫不得已情况下，九九年不得不修。2000年入住时，修楼屋的司空见惯，成为大趋势。各种物质需要量大，各地成就了一些玩名堂的暴发户。
       下岗的人越来越多，做各种生意的也越来越多。尤漆匠的玻璃生意也清淡起来。那截街在他附近区区100把米内，就有五家，吴大帅、湖北佬、老肖、王二麻和他都做这个。
        赚钱无止境，过去为富不仁的地主资本家的衣钵好像被现代人继承下来，一点不逊色以前吸血鬼，提价成了家常便饭。顾客问为什么要涨，皆能振振有词回答。“你以为还是以前啰，现在是市场经济。”一个个被教训得哑口无言，市场经济可不能顶，是上面提倡的。
       一个伙计买了尤漆匠两块70x1米的玻璃，实际只有1、4平方，他要收两个平方的钱，因为是划的是两个平方的玻璃。可是剩下了两块30x1米的边边留给他了，哪里还有两平方呢？不错，卖玻璃的大都是这样收的，不算别出心裁。如果略微少收一点钱也是可以的，毕竟小块也有人要可卖出去。他就是不少收，给他可以，他给别个不可以。一个月后，那位伙计要两块30x40的玻璃，就找尤漆匠去要，以为他给了尤漆匠两块30x1米，给了多的，要点少的，以为尤漆匠肯定得干。哪知尤漆匠不干，一毛不拔，只打进，不打出。断然拒绝，不拿钱就是不行，气的那位伙计嘴巴里唠儿芭莎怒冲冲光转去了。
        后来生意慢慢差的时候，尤漆匠划玻璃同时，做玻璃镜匾卖。
        镜匾需要题字，有上下款。油漆东西，他行；油漆写字，他不行，要请人落款题字。写了两回，别个见他不爽快，比打发叫花子的钱还少，就不干了。他一个月卖不了几块匾。
       实际上，他不需要门门都撮。可以考虑哈子顾客，放平心态，改变一下过于挖苦行为即可，仍可把玻璃继续划下去。无须争夺别人搞的。也可完全放弃，什么都不做了，带着巨额现大洋归隐田园享清福。六十多了，儿孙满堂了，有何必要继续大捞。可是他不，比较“猴心”，竞争意识好强的，戳垮别人肥他方好。

       当丢手时不丢手，他是65岁时得病的。时无医保，全自费，腰包一次次掏，那么多的钱，前前后后送了大大小小医院，形形色色郎中。可能做不到，楼房也卖了，以后街上没有看见这个人了。落叶归根去了？还是儿媳把老两口接走到外地了？遂无人问起了。            

      

老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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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爱玉

                倒是那时候的尤漆匠和现在的包头如出一辙，想的是利益的最大化。狗子坐轿不受抬举，缺少感恩。

陈爱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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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新泉

老涵 发表于 2023-1-17 10: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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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竹韵

精采论述，饱含哲理。人间百态，付诸笔端！

萧竹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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覃旺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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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新泉

覃旺成 发表于 2023-1-17 12: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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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协邱渭波

做生意，赚钱当然重要，但也要讲点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