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自度曲”本原义与演化义的回溯与平议（上）

山之梅

对“自度曲”本原义与演化义的回溯与平议（上）

刘庆云  

       内容提要 ： “自度曲”的提法源于《汉书·元帝纪赞》，为隐度乐曲之意。至宋代，在词的他作中，其义则为制词与制曲二者的两相结合。但词的自度曲的实践实始自唐五代，北宋、南宋均有继之者，而记录最为明确、具体者，乃南宋之姜夔。与此同时，又有一些作者只制词而并不制乐，并标一新的词牌名，被称为“自制词”，此风习至明代、清初尤盛。今此二者往往混而为一，均称“自度曲”。相对于“以字就音”的创作法，自度曲无疑是一种“突破”，而根据情感表达的需要，自制新词则在更大的程度上拓展了词的创作空间，是内容对形式的一种“突破”。但只有真正具有词的特点与韵味的词作才称得上为自制词或已变义的“自度曲”。

       关键词  自度曲  自制词  韵味  音律美   

关于自度曲“度”字之音、义   

        “自度曲”中“度”字之读音，有人读作“du”，念为去声，有人读作“duo”，念为入声（今普通话念为阳平声）。究竟该读何音？
        “自度曲”最早出自《汉书·元帝纪赞》：“自度曲，被歌声。”清吴衡照《莲子居词话》卷二注曰：“度，音大各反（按：取‘大’字之声母‘d’、‘各’字之韵母‘uo’拼合），其意为隐度之度，非遇度之度。”（一）。夏承焘先生在《〈白石道人歌曲〉校律》一文中，有一段更为详细的令人信服的解释。兹录于下：
       “度”字二义二音。《汉书·元帝纪赞》：“自度曲，被歌声。”解为“自隐度作新曲”者，音“大洛反”。见应劭注、颜师古音。解为“歌终更度其次”，意谓“过度”之“度”者，音“杜”。见臣瓒注。白石自度新曲，当依应、颜说音“大洛反”。王楙《野客丛书》、王观国《学林》、吴衡照《莲子居词话》，皆曾辨之。若张衡《西京赋》所谓“度曲未终”、宋玉《笛赋》所谓“度曲羊肠”，乃歌唱词曲，当依臣瓒音“杜”。
     （二）此段文字所引“度”字，无论何种读音，都与音乐相关。南宋王灼《碧鸡漫志》卷三云：“凡大曲，就本宫调制引、序、慢、近、令，盖度曲者常态。”此处“度曲”，即隐度乐曲之义。周邦彦《双头莲》词有“度曲传觞”之句，此“度曲”则应为歌唱词曲之意。

词之自度曲的简略回顾

        词中“自度曲”之名并非始自姜夔（一一五五—一二二一？）《白石道人歌曲》，南北宋之交的叶梦得（一O七七—一一四八）已在其《石林无语》中，指出北宋刘几有“自度曲”之专集。但对自度曲形成的具体描写却始自姜夔，其《角招》词序云：“甲实春，予与俞商卿游西湖……恨然有怀，作此寄之。商卿善歌声，稍以儒雅缘饰。予每自度曲，吟洞箫，商卿则歌而和之。”又其《扬州慢》序云：“予怀怆然，感慨今昔，因自度此曲。”《惜红衣》词序云：“丁未之夏，予游千巌，数往来红香中，自度此曲。”   
       何为“自度曲”？姜夔在《长亭怨慢》自序中说得更为具体：“予颇喜自制曲，初率意为长短句，然后协以律”。即先依情以作词，然后依词情配以曲。因此“自度曲”实际包含制词与配曲两个方面。这是词之“自度曲”的完整含义。          自度曲，所用词牌一般与所咏内容相关，如姜夔《扬州慢》之咏扬州，《长亭怨慢》咏羁旅离情，《暗香》、《疏影》之咏梅等。
       “自度曲”，是姜夔创作的特点之一，且明示于词序中，但这种创作现象，并非始于姜夔。   
      《旧五代史》引《五代史補》云：后唐庄宗李存勖（八八五—九二六）雅好音律，善度曲，“能自撰曲子词”，如《一叶落》(一叶落)、《忆仙姿》（曾宴桃源深洞）即为其自度曲（后者亦有谓词非庄宗所作）。   
       北宋精通音律的词人亦未尝没有先词后曲、词曲合作的创作经历，只是多未明白标注罢了。据有的学者统计，北宋有新词调五百八十九个，其中有部分即为词人之自度曲。自度曲是新词调产生的重要来源之一。（三）有的虽未标明，但自可推知。   
       如柳永（九八七?—一O五五后）之《黄莺儿》（园林晴书谁为主）咏黄莺、《望海潮》之咏杭州，即以所咏内容为词牌名，当系词人之自度曲。   
       如张先（九九O—一O七八）之《无春台慢》（丽日千门）写春日楼台宴会之乐，自注作于“东都春日李阁使席上”，词牌为其首创，与所写内容相符，应属自度曲；又其《山亭宴慢》（宴亭永书喧箫鼓）题为“有美堂赠彦猷献主人”、《泛清苕》（录净无痕）题为“正月十四日与公择吴兴泛舟”二词，《康熙词谱》均注为“自度曲”。   
       又如刘几（一OO八—一O八八），洞晓音律，出游遇得意处，“即解囊藉地，倾壶引满，旋度新声自为辞，使女奴共歌之。”“自度曲有《戴花正音集》行于世”（四），《全宋词》收录有《梅花曲》（自注：以介父三诗度曲）等作。   
       又如周邦彦（一O六六—一一二一），宋陈振孙《直齐书录解题》载其“尤长于长短句、自度曲”，如《六丑》（正单衣试酒）咏落花，词调名源于高阳氏六子“才而丑”，《月下笛》（小雨收尘）乃赋月夜清怨之笛声，皆为词中之首唱，当属自度曲无疑。   
       还有的词作，在当时即被明确载录系自度曲，如《劝金船》，张先于序中云：“流杯堂唱和，翰林主人元素（按：即杨绘）自撰腔。”苏轼词序亦云：“和元素韵，自撰腔命名。”又如李持正《明月逐人来》，吴曾《能改齐漫录》卷十六载：“李太师撰谱，李持正制词。”则系二人合作之新词曲，中有“皓月逐人远近”之句，颇受人爱赏。亦有后人载录者，如明代杨慎《词品》卷四谓万俟雅言“精于音律”，“按月用律进词，故多新声。”（五）谓其多自度曲。   
       词至南宋，在姜夔前后，自度曲的创作更为普遍，知音识律之曹勋（一O九八—一一七四）、史达祖（生卒年不详）、冯伟寿（生卒年不祥）、吴文英（一二OO？—一二六O？）、杨缵（生卒年不祥）、周密（一二三二—一二九八）等均有一定数量的自度曲。但这些词人之自度新曲，亦不于词牌下或序言中标注，往往是他人的笔记中有所载录，或他人词序中曾予提及。如周密《齐东野语》卷一八载杨缵：“翁知音妙天下，而琴尤精诣，自制曲数百解”；《浩然齐雅谈》卷下，谓杨缵“所度曲多自制谱，后皆散失。今书一关于此。”《被花恼》云：“疎疎宿雨酿寒轻……。”张炎《西子敫慢》词序云：“吴梦窗自制此曲，余喜其声调妍雅，……惜旧谱零落，不能倚声而歌也。”此系当时人所记录，应属准确无误。明代杨慎在《词品》卷四（六）中谓南宋词人冯伟寿精于律吕，“词多自制腔。……《春风袅娜》，其自度曲也。”清代康熙年同所编《词谱》中标明为“自度曲”、“自度腔”、“自制曲”者，有曹勋之《松梢月》，杨无咎之《白雪》，韩淲之《绕池游慢》，史达祖之《月当厅》、《还巢鸾凤》，吴文英之《澡兰香》（原词牌下注明“林钟羽”）、《莺啼序》、《西子妆慢》，周密之《月边娇》、《绿盖无风轻》，张矩（《词谱》误作张炎）之《梅子黄时雨》（长调）等等，共约四十调。据当今学者统计，南宋新词调有二百一十二调（七），其中有依教坊曲、古琴曲、笛曲、琵琶曲、新制曲填词者，有新制词调而咏本意者，而能大体肯定作者本人精通音律而能自度曲者，至少有四十多首，可见南宋自度曲风气之盛，所占比例之重。   
       元代曲兴，虽亦有词作，似无自度曲。沈雄《古今词话·词辨下卷》（八）引江丹崖语，谓金元之际的元好问所作《小圣乐》乃自制曲，有歌伎解语花者歌之。但《康熙词谱》卷二十四注明，《小圣乐》“乃元曲也”。孰是孰非，尚无定论，今之学者亦有不同看法。又王弈清等所编《历代词话》卷九，称刘秉忠之《乾荷叶》为“自度曲”（九），实亦为元曲，而非词曲。
       明、清时代亦有自度曲，如《历代词话》卷十载：“杨用修少时善琵琶，每自为新声度之。及登第后，……背负琵琶，共二三骚人，席地坐西长安街上，歌所制小词。”（一O）杨慎《升庵长短句》于制《落灯风》词下注曰：“此词予自度曲也。”明代词人之词似惟此首标用“自度曲”。杨慎通音韵，懂音律，在评宋人词时曾提及万俟雅言精于音律、“多新声”，姜夔“其腔皆自度者”，冯伟寿“多自制腔”（一一），对“自度曲”的理解应符合其本原意。又如清代姚燮《疏影楼词》中的《桃叶令》词，自注云：“自度清商调。”其《问梅花》词序云：“登模眺两湖……疑置人玉壶冰鉴中，清且冽也。自制此声，倚浮碧馆绿萼梅下歌之，节拍婉楚，颇合越音。因邀兰士捣筝小谱擫笛。”又所作《露华春慢自制曲》序云“余按钥求之，幸不失正，名曰‘姑洗清商调’。”（一二）这些词作与乐曲相配，可以付之管弦，可以歌唱，当属较为严格意义上的“自度曲”的范畴，然所度曲调，应系明、清之时乐，非后宋调矣！   
       但明代词作中出现新的词牌，每标明为“新曲”、“新凋”者，一般不为词论界所认可。究其原因有二：一是认为作者不懂音律，如毛奇龄在《西河词话》卷二中有所批评：“近人不解声律，动造新曲，曰自度曲。试问其所自度者，曲隶何律，律隶何声，声隶何宫何调，而乃撊然妄作，有如是耶。”（一三）邹祇谟《远志齐词衷》亦谓“词之歌调，既已失传，而后人制调创名者，亦复不乏。此用修之《落灯风》，《款残红》，元美之《小诺皋》、《怨朱弦》，纬真之《水慢声》、《裂石青江》，仲茅之《美人归》，仲淳之《阑干拍》，以及《支机集》之《琅天乐》、《天台宴》等类，不识比之《乐章》、《大声》褚集，辄叶律与否。文人偶一为之可也。”（一四）二是认为明代词不被管弦，《词苑萃编》卷二十一引《词统》：“今供筵所唱，类其时曲，并无人问及词调，则倚声之被管弦者，殁未百年，而竟成广陵散矣。”（一五）杜文澜《憩园词话》卷一亦谓：“明人知音者少，率意命名，遂无底止。”（一六）故清代万树《词律》对明代新词调概不收入，《康熙词谱》偶涉元词，亦不及明之新创词稠。明、清时的所谓“新声”及一些自度曲，多属于自制之词，只不过运用了新的词牌名而已。故近代李佳在《左庵词话》卷下指出：“古词人制腔造谱，格调多由自创，故非洞晓音律不能。今人倘自制一调，世罔不笑其妄者。虽解音理，亦不遇依样画葫芦耳。故今日倚声一事，仅以陶瀹灵性，寄与牢骚。风雅场中，尚遑云协于歌喉，播诸弦管，自度腔所由罕也。”（一七）

对于自制词的历史回眸    

       自制词实有别于自度曲。自制词只撰文辞，而所用词牌名，大多即是词题，与自度曲的词、曲两相结合的特征有异。自制词的名称也可说系从姜夔诗中来。姜氏《过垂虹桥》诗有“自制新词韵最娇”之语。鄙意以为“自制新词”，应该是偏重于文辞方面，“韵最娇”则指文辞之美与音乐之美的高度融合。“自制词”之名称，后人亦多沿用，如《康熙词谱》以及今人的某些词作。从词的创作实际看，这种创作方法实早已有之。   
       北宋时期经历了一个词唱的黄金时代。精通音律者所作词曲，可付十七八女孩儿之口，歌唱于贵家、市井之中，如柳永、张先、周邦彦等所作，皆可付之歌喉，他们多于所作词牌前，标注所用宫词；有的作家虽不一定精通音律，但曲调尚存，依曲填词，自亦可歌。而另一部分人的创作则渐渐嬗变为案头文学，仅将词作为抒情言志之具，有些内容非旧有词之曲调所能表达者，因而另作新词。由于主要不为歌唱而作，或本人未必精通音律，故不标注宫调。如苏轼、黄庭坚等人的部分作品，即是如此，即便像李清照这样本色当行的名家，其词作也未见有歌唱的纪录。在这种情况下，词人既多依词牌填词的作品，也偶有自制新词的创作活动。   
       自制之新词，如曾巩之《赏南枝》（暮冬天地闭）之咏梅，词牌即词之本意。《康熙词谱》卷三十三谓为“自度曲”，实则为自制词，此调仅此一首。   
       又如苏轼所作《翻香令》（金炉犹暖麝煤残），即取自词中“惜香更把宝钗翻”句意；《荷华媚》赋词调本意，起始即有“霞苞电荷碧。天然地、别是风流标格”等语，均系自制词。前者仅有邬虑曾经采用，后者则为宋词孤调。   
       又如相传为小龙女所作《荆州亭》（帘卷曲栏独倚），释惠洪《冷齐夜话》记录，黄庭坚见亭柱间有此词，谓“似为余发”。夜梦一女子云有感而作，惊寤曰：“此必吴城小龙女也。”近人陈栩、陈小蝶《考证白香词谱》指出：“（黄）山谷欺人，乃伪讬神仙，……欲以取信于人，冀其传也。”谓作者实即黄庭坚本人。从所写内容看，实即黄氏本人异地之思乡情绪。此词牌无他词可校，陈氏父子之说甚为可信，此为黄氏之自制词。又如其《望江东》词起始即有“江水西头隔烟树，望不见、江东路”等语，亦系自制。二者均为两宋孤调。   
       又如王之道《忆东坡》有“试问我酬君唱，何如博塞欢娱，百万呼庐胜”、“诗成谈笑，写出无穷景”等语，即为回忆东坡之作，故以此为题。或谓此调之首创亦系黄庭坚。    又如秦观，有自制之《梦扬州》（晚云收），《康熙词谱》注曰：“此秦观自制词，无别首可校。”又有《金明池》（惠兰香泛）赋汴京金明池，即以调为题。另有《醉乡春》（唤起一声人悄），系贬谪横州时之自制词。    又如南北宋之交的潘汾咏蝶，以《孟家蝉》作词牌名（《词律》、《康熙词谱》均失载），当系其自制词；张元干所作《楼上曲》（楼上夕阳明远水），写“楼中人倚东风里”之所见所思所怨，故取此为词牌名。   
       又如南宋李弥逊分别咏梅花、杏花、海棠、红药等花约十种，取《十样花》为题，显系自制词；陆游所作《真珠帘》（山村水馆）词调为宋词中首见，《绣停针》（叹半纪）词调为宋词中所仅见，当系陆游之自制词。   
       由上举例证可见，自制新词的传统由来已久，北宋文人已肇其端，南宋文人承其绪。    前面提到，明代的某些所谓自制“新曲”等，实即自制新词牌。明代自制词甚多，近人赵尊岳所编《明词汇编》中，杨慎、王世贞、夏言等二十余人（已除去其中属于清代的沈谦），所作新调即达四十余种。据田玉琪据《全明词》、《全明词补编》统计，明代新词调有七十种（一八）。明人制作新词调，表达形式多样：   
       一是大多只标词调名，其词牌与词题（所咏内容）密切相关。如曹元方《淳村词》中的《水慢声·西湖怀古》借西湖水吟咏与之相关的史迹、《绿水曲·重遇沈鲁余故居有感》与该故居绿水相关；又如陈霆《水南词》中的《憾章台·感旧》与所思女子相关，《翠湘风》与水亭风吹绿荷之景相关；陈孝逸《痴山词》中的《醉芦花·放歌》与歌咏芦花相关，韩邦奇《苑洛词》中的《长安月·骊山》与感叹历史兴亡、李杨爱情故事相关。   
       二是说明取调名之原委，如王世贞《怨朱弦》词序云：“和王明佐新声（此新声疑即新词调），慰其不遇，名曰《怨朱弦》。”《小诺皋》词序云：“偶有所感，信笔为长短句一首，第以新名不足绳墨，曰《小诺皋》，盖取酉阳生之旨云耳。（按：段成式《酉阳杂俎》有‘诺皋’条目，记怪力乱神之事）”（见《弇州山人词》）蒋平階《步姗姗》词序云：“花阴徐步，顾影成词，遂以为调。”（见《支机集》）   
       三是明代自制词，依形式言，有长调、小令之分。长调字数多寡不一，有一百字者，如梁寅《燕归怀》；有一百二十字者，如曹元方《水慢声》；有一百四十六字者，如王世贞《小诺皋》；有一百五十四字者，如夏言《齐东曲》（三叠）等。长调上下片的字数、句式、格律，多不相同。小令、中调，则以上、下片字数、句式、格律相同者为多。词以新制为主，亦偶有于唐宋词调增减字者，如胡汝嘉《添字昭君怨》，将第三句五言增为七言（见《沁南词》），查应虑光《减字满路花》，将八十余字减为八十字（见《丽崎轩诗余》）。   

龙阳呈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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