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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老话常德】秤杆上的光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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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5-5-4 14:56:5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刘贤安 于 2025-5-5 09:57 编辑

【德老话常德】秤杆上的光阴

暮色漫进阁楼时,那杆包浆温润的老秤杆正斜倚在樟木箱上,铜星点在夕照里泛着微光,像极了父亲临终前落在我掌心的目光——沉稳、灼热,带着某种穿透时光的力量。四十多年前商店里“童叟无欺”的镜匾早已泛黄,可父亲握着我手腕教我称秤的温度,至今仍在骨血里发烫。

    1976年的梅雨季,父亲的蓝布工作服第无数次被汗水洇透。镇供销社的木柜台前,他盯着玻璃罐里裹着糖霜的冬瓜条,突然听见心底有个声音在敲碎搪瓷茶缸的脆响。那些被反复摩挲的《参考消息》边角,那些在煤油灯下画满红圈的经济报道,让他在某个暴雨倾盆的深夜,用钢笔在离职申请书上落下决绝的墨痕。

   “刘师傅,铁饭碗砸了可就找不回来了。”主任的镜片上蒙着水汽,父亲却看见窗外的梧桐正抖落残叶,新绿在砖缝里顶开青苔。他想起在长江轮甲板上看见的景象:货船满载着彩色的塑料凉鞋、印着牡丹的暖水瓶,在暮色中劈开粼粼波光——个体经济的春汛,分明已在航道上涌动。

    母亲攥着全家口粮换的三十块钱,看他揣着介绍信登上客轮。五个孩子的啼哭混着灶间的油烟,在码头蒸腾成白茫茫的雾。父亲却在摇晃的船舱里数着沿途集镇的灯火,湘鄂平原的夜风卷着稻花香气,把未来的蓝图吹得猎猎作响。当他三个月后扛着蛇皮袋回来,里面码放的不是游山玩水的纪念品,而是盖着红戳的进货单,和一沓按斤两仔细包好的纽扣、火柴。镇上第一家个体商店的木牌,在秋阳里映出温暖的光,父亲站在门口,像一棵挺立于时代潮头的树。

    商店开业那日,狮头在红绸上翻动,唢呐声震落瓦当积雪。父亲亲手漆的木柜台泛着桐油香,十二杆秤整齐码在玻璃柜旁,每杆秤尾都系着红棉线——那是他盯着秤匠凿刻星点时,特意要求的“防伪标记”。

   “称秤先称心。”他握着我七岁的小手,让秤杆在掌心跳出平衡的韵律。右手的提绳要拎在“定盘星”位置,左手的铁砣绳像牵着一只温顺的鹿,要让顾客看见秤杆上的铜星在光线下粒粒分明。有次我趁他进货,给买草纸的张老倌少算了二两,父亲回来后没骂一句,只是让我跪在镜匾下看他重新称纸。暮色漫进柜台时,他蹲下来擦我脸上的泪:“秤杆歪了,人心就斜了。你看这镜匾,照的不是别人,是自己心里那杆秤。”

    那些年的雨雪夜,常有醉汉撞开店门,攥着皱巴巴的票子要买酒。父亲总会先扶他们在竹椅上坐稳,用搪瓷缸泡上浓茶,再稳稳称出足量的散酒。有回收了张假钞,他却对着月光看了半宿:“这纸浆太糙,墨色也浮。”第二天竟把假钞贴在墙上,让顾客们引以为戒。工商所的老李来查秤,用标准砝码试过十二杆秤后,拍着父亲肩膀笑:“老刘啊,你这秤杆比国营商店的还准三分。”父亲只是笑笑,指尖轻轻拂过秤杆上的铜星,仿佛在抚摸岁月的勋章。

父亲的账本里,记着比盈利更重要的数字。哥哥读高中那年,冬夜的雪下得能埋住脚踝,父亲踩着结冰的石板路,把新絮的皮袄捆在背上。二十里山路走了四个时辰,到学校时棉鞋已冻成冰壳,却执意等晚自习结束,看着哥哥穿上棉袄才肯转身。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株在风雪里挺直的杉树。

    我初中饿肚子的清晨,他总能变戏法似的从蓝布包里掏出热乎的娃儿糕,糖霜粘在指节上,甜得让我忘记他凌晨三点就去排队的霜晨。五个孩子的学费单在他掌心摞成小山,商店的玻璃柜里却始终留着一格,摆着哥哥从县城带回的《数理化自学丛书》,供买不起书的孩子翻阅。他说:“秤杆能称斤两,知识能称天地。”

    1980年哥哥穿上军装那天,父亲在店门口放了串最长的鞭炮。红纸碎屑落满他发间的白霜,他却望着远处的青山笑:“当年砸铁饭碗,就盼着你们能端上更硬实的‘瓷饭碗’。”后来我也参军到了部队,姐姐到了青岛大学任教,父亲的镜匾下,渐渐多了“纳税大户”的铜牌,可他最珍视的,仍是我们寄回家的第一张奖状。他用粗糙的手掌抚摸奖状边缘,眼里映着我们未来的光。

    父亲的手总让我想起老秤杆的木质纹理。年轻时那双能稳稳托起百斤货物的手掌,掌心的茧子像嵌进皮肤的铜星,在数钱时会发出沙沙的响声。他教我打算盘时,指腹划过算珠的力道,至今仍在我神经末梢回响——那是比任何电子计算器都更清晰的刻度,每一颗珠子的起落,都暗合着商道与人生的斤两。

    商店拆迁那年,父亲在仓库整理最后的货物。我看见他对着积灰的镜匾发呆,手指反复摩挲“童叟无欺”四个漆字,剥落的金粉落在他掌纹里,像撒了一把细碎的星子。墙角堆着十二杆退役的秤,铜星早已被岁月磨得发亮,他却逐一擦拭,仿佛在为老友拂去征尘。“这些秤啊,比人长情。”他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秤杆上晃动的棉线,“它们记得每一两的分量,记得每个顾客的笑脸。”

    最难忘那个秋夜,父亲把十张欠条堆在火盆里。纸页卷曲的火光中,他的影子在土墙上忽大忽小,像在跳一支无声的告别舞。“欠账的人,要么是实在过不去,要么是忘了。”他用火钳拨弄纸灰,火星溅在他鬓角的白霜上,“咱们不缺这口吃的,别让债压着人心。”火苗窜起的瞬间,我看见欠条上模糊的数字,突然想起那年少算的二两草纸——原来父亲早把宽容刻进了比秤杆更柔软的地方。他的善良,是秤盘上永远多给的那二两温情。

    古稀之年的父亲,突然推着小推车出现在集镇角落。深蓝色的帆布上,摆着叠得整整齐齐的棉帽、毛线袜,像极了他年轻时码放的第一箱货物。寒风掀动他鬓角的白发,他却对着过往的熟人笑出皱纹:“船小好调头,摆地摊也算给国家添热闹。”

    子女们的劝阻在他听来像隔岸的涛声。他偷偷托人从常德带回货物,在账本上用放大镜画下歪扭的符号:“棉袄五件,赚十二元;棉裤三条,赚八元。”有回城管来巡查,他慌忙收拾货物时摔了跤,却护着怀里的零钱袋不让散落。我们要给他租门面,他却拍着小推车:“摆地摊好,能和老主顾唠嗑,还能看集镇的日头从东边瓦角爬到西边河沿。”

    直到那天在医院,看见他藏在枕头下的保健品空盒,和抽屉里揉皱的进货单,我才懂他为何执着于地摊。那些在寒风中叫卖的时光,是他与渐渐老去的自己和解的方式——当曾经能托起十二杆秤的手掌开始颤抖,当“刘老板”变成“刘老倌”,摆地摊成了他证明自己仍能在生活的秤盘上,稳稳放上诚信与尊严的砝码。他佝偻着背整理货物的身影,是岁月里最动人的倔强。

    父亲最后摆地摊的那个冬天,我常躲在街角看他。他坐在小马扎上,面前的帆布摊像一片褪色的云,棉帽和毛线袜在风里轻轻摇晃。有回看见他颤巍巍地给顾客称大米,右手拎着自制的弹簧秤,左手捏着放大镜凑近刻度——那姿势多像三十年前教我称秤的模样,只是当年笔挺的腰板已弯成秤杆的弧度,当年清亮的眼睛已蒙上雾霭。

    一个穿校服的男孩来买手套,父亲把最大的那双塞给他:“娃娃手大,得戴宽绰的。”男孩摸出皱巴巴的零钱,父亲数都不数就揣进兜,却在男孩走后,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两张票子压在帆布下——他早看出那钱少了两元,却不愿让孩子在寒风里难堪。这场景让我想起他当年给醉汉添酒、给买不起书的孩子留书的模样,原来他的秤盘上,永远为温情留着额外的分量。

    地摊最后一天,父亲把没卖完的棉袜分给路过的清洁工。暮色中,他推着空车回家,影子被夕阳拉得老长,车把上挂着那杆弹簧秤,像挂着一轮瘦瘦的月亮。我跑过去接他,他把车把往我手里一塞:“该换你们年轻人摆新摊子了,我们这辈人的秤杆,得交给你们磨亮咯。”他的语气平静,却让我听见时光的重量。

    父亲走的那天,晚霞把窗棂染成金红色。他枕边的老秤杆,铜星在暮色中微微发亮,像他这辈子点亮过的无数灯火。遗物里的存折上,十二万元存款分外地刺眼——三万是地摊赚的,九万是我们塞给他的孝心钱。遗书的字迹有些歪斜,却把“留给小弟”四个字描得格外重:“他刚买房,用钱紧。”

    出殡那日,多年未见的张老倌来了,当年的货郎担早已换成拐杖;卖草药的王大姐来了,说父亲曾帮她垫付过药钱;还有些面孔陌生的人,说年轻时在店里赊过账,父亲临终前叮嘱过“别让孩子们为难”。他们的眼泪落在棺木上,像落在那杆老秤上的晨露,让时光的刻度愈发清晰。

    如今我常站在阁楼的窗前,看阳光在秤杆上流淌。那些关于诚信、坚韧、父爱的故事,早已融进血脉,成为我生命的定盘星。父亲的眼光,从来不是对财富的预判,而是对良知的称量,对未来的托举——就像他当年在计划经济的坚冰上,看见个体经济的春水;在生活的秤盘上,始终让诚信的砝码重于泰山。

    暮色渐浓时,我轻轻抚过秤杆上的铜星。那些被岁月磨亮的刻度,终将在下一代手中继续丈量光阴,而父亲的眼光,永远是照亮前路的星光,让每一步都走得踏实、敞亮。当我的女儿踮脚触碰老秤杆时,阳光穿过她稚嫩的指尖,在木地板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恍若父亲当年在雪路上留下的脚印,在时光里永不褪色。

父亲用一生教会我们:真正的称量,不在秤杆的刻度上,而在人心的天平中。他留下的老秤杆,是家风的标尺,是诚信的图腾,更是照亮我们人生长途的永恒星光。如今,每当我凝视那杆包浆温润的老秤,总能看见父亲的目光穿越时光,落在我们兄妹身上,落在更遥远的未来——那目光里,有对良知的坚守,有对生活的热忱,更有对人间烟火永不熄灭的热爱。这,便是父亲留给我们最珍贵的遗产,是刻在血脉里的定盘星,让我们在岁月的长河中,永远能找准生命的平衡,走出堂堂正正的人生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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