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建设新农村的阵阵春风吹来的时候,我忽然想起了当年的几位公社老书记。翻阅几本老日记,这种特殊情感愈来愈浓地积聚着,积聚着,有怀念,有感恩,更有那追偿不了的愧疚。他们培养过我,呵护过我,可我没有报答过他们,甚至不知道他们墓安何处,我只能年年岁岁在心中永久地祭奠他们。 易发斌书记 我是1971年9月到公社机关去工作的,当时不到19岁。在我的眼里,易发斌书记身材高大,国字脸,不苟言笑,作报告声音宏亮,不怒自威。白天他很少在机关办公,常推着一辆掉了漆的“永久”牌自行车,清早出门,很晚才回来。他抽纸烟,如果“粮草不济”,便兴孜孜地捧出那个木制的小卷烟机,喊我当下手,帮他递递烟丝,涂涂浆糊,卷一次烟可管十天半月,我偶尔悄悄拿他一支,叭哒几口,呛得眼泪双流。 有一段时间,我这个初出茅庐的小秘书对县委办、农村办每天收取汇报,难以招架。一天,易书记见我嘴里咬着钢笔,睁大眼睛对着墙壁苦苦思索,便笑着说:“小张,又在创作典型事例了吧?天天呆在屋里,哪里来的情况呢?来,你跟着我下队去。”那时,我没有单车,也不会骑车。他见我有些犹豫,就朝他的自行车坐垫一拍:“走,带个本子,我驮你!”就这样,易书记经常驮着我这个小秘书,跑大队,下小队,到田头,上工地,使我每次都满载而归。乡间道路不平坦,每当转弯、上坡我准备跳下车时,易书记就连忙说:“不动,不动,坐稳。”回顾那个情景,我常常想,我们许多人不正是那些无私的前辈喊应着,驮载着一步一步走过来的吗?? 1974年,我随易书记自带铺盖行李到大中十五队办点。我们住在一位姓袁的队长家里,一间茅草小偏房,开两个床铺,一日三餐都在他家。公社渔场就在住户的旁边,我好几次提出到那边改善一下生活,易书记就是不肯。春耕大忙季节,易书记带着我同社员们一道积土杂肥、翻粪坑、打塘泥,播种,插秧,一天下来,腰酸背痛。那一次,他哮喘病复发,咳嗽得弯腰捶背大汗淋淋。有几个通宵就是背靠墙壁,半躺在床头度过的。我劝他上医院治疗,他执意不去。有几天他担心插秧的密度达不到规定的标准,便叫我搬了一把小椅子坐在田埂上,指指点点,现场督导。看到这情景,社员们谁还不卖力搞事呢? 李开勋书记 主管农业的党委副书记李开勋,身材矮小,班子里的同志都喊他“矮哥”。印象中,他似乎没有穿过一件整洁的衣服,灰色的衬衫,蓝色的袄子,沾满泥巴灰尘的黄胶鞋,一个典型的老农形象。他爱读书,爱思考,有时一个人低着头在机关院里踱步,口里念念有词,偶尔遇上谁,他就会出几句古诗古文考考你。有一天晚上十一点,我和大队刘支书正准备关灯睡觉,房门一下被李书记敲开。他忽然问道:“日薄西山,气息奄奄,人命危浅,朝不虑夕”这几句话出自何处?我和刘支书连连摆头。李书记无不得意地说:“告诉你们,这是我的老祖宗李密《陈情表》里的话,毛主席在他的著作中引用过。”接着,他又问:“‘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是谁讲的?”我说:“好像是诸葛亮在出师表上写的吧。”他又问:“是前出师表还是后出师表?”我和支书默然。李书记见又考住了我们,一下子就乐了。于是谆谆教诲起来:“小刘、小张啊,你们年轻人要读点书,什么唐诗宋词呀,古文观止呀,鲁迅作品呀,都要读,不然,讲话写文章哪有文采呢?”他话匣子一打开就一发不可收拾,一口气背诵了好多名诗名词名章,我和刘支书记早已哈欠滚滚,可他却毫无倦意。 1976年秋,晚稻出现严重病虫害。那一天,李书记匆匆从县里开完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的会回来,立即在梅家洲大队召开紧急会议,县委工作组的同志也在场。紧急会上,李书记只字未提县里的精神,只字未提“批邓”的字,讲的全是防病治虫问题。会后,我悄悄问:“您不传达批邓的精神,不怕上面追究吗?”他忿然说:“批、批、批,批得唐山地震,批得天怒人怨,批得老百姓都去喝西北风!”说罢,大步朝稻田走去。我忽然觉得这位瘦弱矮小的书记一下子高大起来,伟岸起来。 1976年9月,县里决定把我从安昌公社办公室选调到县委办公室工作。报到的那天,弟弟帮我挑着两个木箱,里面无非是行李、衣物和一些书本。我依依不舍地离开工作了五年的公社机关,一步一回头地告别那朝夕相处的同事和领导,秋风乍起,几片树叶落在身上,秋蝉发出一声长鸣。李书记听说我要走了,匆匆从邻近大队赶了回来,紧紧抓住我的手,边走边叮咛,一直把我送到虎渡河的三仙嘴码头,看着我上了小木船,看着艄公划动桨。船到码头,我跳上岸,忽然弟弟手一指:“哥哥,你看,李书记还站在那里哩。”我的眼泪刷的一下淌了出来,隔河相望,朝着多年来培养、教育我的前辈领导深深地鞠了一躬! 姚育卿书记 我认识姚育卿副书记早在1967年水利冬修时。我被公社抽去搞文艺宣传队。那天我在工地临时舞台上,用笛子独奏了一曲《大海航行靠舵手》,表演了一个丑化“走资派”姚育卿的小品。演出结束后,一位中年男子走到跟前,摸着我的头说:“小鬼,笛子吹得不错,今年好大了?”我说:“十五岁。”“好好练,日后会有出息的”。他接着问道:“你认识我吗?”我望着他,只见他面庞黝黑、胡子拉渣,鼻翼旁有一黑痣,笑容很亲切但又带几分狡黠。我摇摇头,小声说:“对不起,我不认识您。”他哈哈大笑几声,拍拍我的肩膀匆匆走了。旁边的人告诉我,这就是你刚才丑化模仿的公社副书记姚育卿。反正那时年纪小,我也没把此事放在心上,只是几年后再见到他时,有点不好过意。 姚书记分管水利,他很开朗,爱讲笑话,爱哼个花鼓调儿。有一年水利冬修时,他对我说:“小张,民工夯土打硪要唱硪歌,你能不能编几段词儿,让他们唱,叫广播站录音,到工地上放?”我欣然领命,就坐在工棚的地铺上写了起来。那时的词儿无非是:“虎渡河畔红旗扬,夯歌阵阵传四方,学习大寨修水利,管叫山河换新装……”请几个声音洪亮的师傅拿着我写的词儿,分别唱南边话、西边话的硪歌,由公社广播站的同志录了音。第二天,高音喇叭里放出了节奏鲜明、雄浑有力的打硪歌,一下响彻整个冬修工地。姚书记两手提起硪杠,同民工一道随着哦歌的节拍,使劲夯压着新修的大堤,他头上冒着汗珠,脸上笑容灿烂。那时我们的干部与群众一样挖土、挑土,一样蹲在地上吃萝卜、白菜,一样在地铺上呼噜打鼾,这大概就是人们至今还怀念那段艰难岁月的原因吧。 1975年6月的一天,姚书记对我说:“小张,听说你写了入党申请,我当你的介绍人好吗?”我喜出望外,心情久久不能平静。7月1日在公社办公室前面的小林子里,公社机关召开干部职工会议,庆祝党的生日,宣布正式吸收我加入中国共产党,入党介绍人就是姚育卿书记和党委分管林业的毛松林委员。 现在,几位老书记都已作古了。我不知道他们得的是什么病,什么时候辞世的。他们在农村工作了一辈子,艰苦奋斗了一辈子,那时他们的妻小都是农村户口。也许志书上没有他们的名字,文史中没有对他们的记载,但山水田林路可以作证。年岁稍长的人们还在讲述着他们那代农村基层干部的故事…… 2004年6月28日 原载《湘声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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