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古镇三堂街
萧骏琪
晨雾漫过资水时,三堂街便从梦里醒了。青石板路上的露水还凝着,被早行的竹杖敲出细碎的响,像谁在数着檐角垂落的铜铃。街尾的老茶馆已支起门板,紫砂壶在煤炉上咕嘟着,把陈年的茶气散进雾里,与对岸飘来的樟树香缠成一团。 我总疑心这镇子是浸在水里的。资水在这里拐了个柔缓的弯,像位年迈的母亲,把青灰色的屋舍搂在臂弯里。沿岸的吊脚楼半截浸在水里,木板被岁月泡得发亮,倒映在波心,随涟漪轻轻摇晃,倒像是水底还有另一个三堂街,正着了颜色,慢慢往上浮。
穿镇而过的是条不足两丈宽的老街,青石板被踩得油光锃亮,裂纹里嵌着深褐色的苔藓。最惹眼的是沿街的封火山墙,像一页页翻开的书,叠着明清的瓦,民国的砖,还有近些年新补的水泥。墙根下总坐着几位老者,竹椅斜斜地靠着,烟杆在膝头磕出火星,话里夹着资水的潮气。他们说这街名的来历,说当年三个祠堂如何占了半条街,说某块石板下藏着道光年间的铜钱——说到兴头,便用烟杆点点脚下的青石板,那石板便像应声似的,透出些温润的光。
巷弄是老街的枝桠,随意地往深处蔓延。有的窄得只能容一人过,抬头只见一线天光,墙头上的瓦松在风里微微点头。有的却豁然开朗,藏着个小小的天井,井台上摆着几盆兰草,叶片上的水珠滚到青石板上,洇出浅浅的痕。我曾在这样的巷子里遇见一位绣娘,竹绷子上绷着块素色绸缎,银针在她指间游弋,转眼便开出朵栀子花。"这花要绣得活,得看晨露的光。"她头也不抬,声音轻得像蛛丝,"天快亮时,花骨朵上的露水珠,是带点粉的。"
镇东头的老码头还在。石阶被磨得溜滑,一级级扎进水里,像老树根。泊着几艘乌篷船,船娘坐在船头补网,竹梭子在指间翻飞,网眼漏下细碎的阳光,落在她蓝布头巾上。有货船靠岸时,船夫们吆喝着扛跳板,脚步声震得石阶嗡嗡响,货物卸在码头的青石板上,溅起的水珠里,能看见对岸的山影。到了傍晚,码头上便热闹起来,挑着菜篮的妇人,背着书包的孩子,还有赶晚集的货郎,脚步声、笑语声、拨浪鼓的咚咚声,混着资水拍打船板的轻响,像支没谱的调子,却让人心里踏实。 茶馆是镇子的心脏。老茶馆的门板上刻着模糊的字迹,据说是光绪年间的掌柜写的。屋里摆着十几张八仙桌,桌面被茶渍浸成深褐色,像幅写意的画。茶客多是熟面孔,一进门便吆喝着"来壶毛尖",掌柜的也不答话,铜壶一举,沸水便稳稳地冲进粗瓷碗,茶叶在水里打个转,慢慢舒展开来。有说书先生来的时候,屋里便挤得满满当当,先生醒木一拍,满屋子的喧嚣都静了,只有资水的流声从窗缝里钻进来,陪着那跌宕的故事。
我最爱看三堂街的雨。雨丝细得像蚕丝,斜斜地织着,把镇子裹进一层薄薄的纱里。青石板泛出深黑的光,倒映着檐角的翘角,像水墨画里没干的笔触。店铺的幌子在雨里轻轻摇晃,"酒"字被打湿了,晕出淡淡的红。有人披着蓑衣从雨里走过,蓑衣上的水珠滚落,在石板上敲出细碎的响,渐行渐远,只剩个模糊的背影,融进巷口的雾里。
暮色是慢慢浸下来的。先是资水的颜色深了,对岸的山影成了墨色的轮廓。接着,街灯一盏盏亮起来,昏黄的光透过窗纸,在青石板上投下方格的影。老茶馆的灯最亮,能照见门口那棵老槐树的枝桠,像幅剪纸贴在暮色里。有晚归的船摇着橹过来,橹声咿呀,惊起几只水鸟,翅膀划破水面,带起一串涟漪,慢慢荡到码头的石阶边。
夜里的三堂街是静的。偶尔有晚归的人走过,脚步声在巷子里荡开,又被哪家窗缝里漏出的收音机声接住。资水的流声听得格外清,像谁在耳边轻轻哼着调子。我曾在这样的夜里站在老码头,看月亮落在水里,碎成一片银,随波轻轻晃。岸边的吊脚楼里,有扇窗还亮着灯,隐约能看见个老妇人的身影,在灯下缝补着什么,针脚里大概也缝进了这千年的月光。
离镇的那天,我又去了老茶馆。掌柜的还是那样,铜壶一举,沸水便落进粗瓷碗。茶客们聊着天,说资水要涨水了,说河对岸的樟树又发了新芽。我坐在靠窗的位置,看晨雾慢慢散去,露出对岸的青山,山影倒映在水里,随波轻轻晃。忽然明白,这镇子原是活的,像资水一样,不急不躁地流着,把岁月酿成了茶,酿成了故事,酿成了墙根下那抹抹不去的绿。
船开的时候,我回头望,三堂街渐渐小了,青灰色的屋顶在晨光里泛着柔和的光,像个熟睡的婴孩,被资水轻轻摇着。雾又漫了上来,把镇子裹进怀里,只留下檐角的铜铃,在风里轻轻唱着,千年都没唱完的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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