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水女人

桃源老光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我出生的那个小镇上，还没得自来水供应。好在镇子傍靠在大河边上，家家户户用水吃水，就请自个儿去那沅江河里挑吧。若是主妇们要洗衣揎被褥，先在自家毛毛地洗个头遍，然后哩，用两个桶儿装起，一担掮着，去河下那密密麻麻连成片的木排上，寻个档口，尽你洗个解（够）！
      虽说没自来水供应，但凡家中有点子劳力，能担得一小担水的半大伢儿，吃水皆可谓之不难。可那些无儿无女，或子女常年在外，自个儿又七老八十的住户，要想吃水用水，那就得请人去挑，或谓之买水吃。
      按照商品经济的一般规律，有需求自然就有供应，纵然是没有自来水供应，且又有人需要买水吃喝，那么，专门从河下一担担把水挑上坡卖钱的人，也就应运而生！
      记得，当年镇子上，专门以挑河水卖钱，并作为谋生手段者，便有好几位。俺记忆中印象最深刻的，则是一位女人。
      担水卖钱的女人，至到而今我也不晓得她的姓和名，只知道老辈人都唤她“胖子”。
      这位胖子女客，论模样儿，真就是有点子不敢恭维，人长得很丑，个子不高，五短身材。人如其名，的确是有点子胖。作为人的招牌那副面孔，确实是有点对人不住，除长得丑之外，两只眼睛内头还各长了一朵“萝卜花”，也就是一双眼睛珠儿都有一砣白色斑点。
      可能是这东西影响到了她的视力吧，胖子瞧人时，总要先侧过脸，同时还得把头微微地低下那么一点点，再稍稍地歪着头以仰视的模样瞧看人家。初次见她的人，看见她是这么副德性，总是心里挺别扭，恨不得踹她一脚才解气。可时间一长，晓得她这个毛病不是装的，自然也就大人不见小人的怪，见怪不怪。
      胖子原本是乡下人。听人说，她曾经嫁过人，后来，不知是何缘故，被夫家赶驱出大门。
      这还是解放之初的事儿。
      后来，胖子流落到小镇上，也曾当过一段乞丐，靠乞讨度日。末后，有保媒拉纤的跟丧偶多年的和庚叔说合，劝说和庚叔：你就亚于是做了件好事的，收留下她，也能替你洗衣做饭，捡捡抹抹。何况，这女客年青力壮，正是当道年纪，决不会吃你的闲饭。七劝八讲，和庚叔被说动了心，将胖子收留下，作了填房。
      这个时候，和庚叔已是五十开外年纪。论岁数，胖子可做和庚叔女儿。和庚叔与前妻生的儿子，这会儿都已经十七八。
      和庚叔之所以讨胖子作填房，也是为自己行个方便。真正论人品的话，他从内心里头其实是瞧胖子不起的。
      和庚叔是排古佬出身。从年青时候起一直在水上讨生活，风里，浪里，滚了一辈子，少不得风寒湿气攒下了一砣，落下一身的毛病。尤其是哮喘，每逢吹风下雨时节，气温下降，这喘病便随之发作。病一犯，人便喘作一团，伏在床上如同牛吼。这时节，和庚叔整日只能窝在厚厚相叠的被褥里头，吃呀，喝呀，拉呀，撒呀，都离不得那张床。讨胖子作填房，图的就是这个路。
       胖子嫁给和庚叔后，便开始长达几十年的挑水生涯。
       那时的钞票值钱，硬挺通货，买担河水才三分。后来，随着物价往上飚，每担河水涨至五分，到了文化大革命前期，升至每担一毛钱。
      胖子为人忠厚，挑河水卖钱从不与人讨价还价。人家有时候少给个分把两分，也不计较。有些老人在外的儿女寄钱回来不及时，胖子也兴搞赊帐，先吃水，后把钱，钱若来得不及时也不催人家。因此，买河水吃的那些老头，老太太们大都愿意找她帮忙。即便是要等个一时半会儿的，也心甘情愿去等候。
      胖子人呢，仗着一身的好力气，这力气嘛，去了又有来滴。今日爬河坎爬累了，爬得腰酸背痛，晚上歇得一宿，明日早起，浑身又是劲鼓鼓。
      因为人会来事，胖子的主顾越来越多，生意越来越忙。常常乌七抹黑，看路途不清哒，这女人还在河坎上，一担，一担地爬上又爬下。
      跟着和庚叔好些年，想不到胖子中年半纪，还生了个儿子落地。小家伙长得骨碌骨碌，蛮壮巴结实，跟他娘亲一个样，也是个胖小子。
      和庚叔老来又得了一个儿，喜欢得莫奈其何。
      喘病稍好一些，便把小小的幺儿带在身边，天天泡在茶馆里头，陪他喝茶，打牌，扯着懒谈。至于胖子嘛，死也好，活也好，他从来不过问，好在胖子自捞自吃，能养活自个。于旁人看来，似乎胖子不是他的堂客， 而是另外什么人的家属。
      终于，和庚叔活到了要走的时刻。这是1959年的一天。
      和庚叔死了，胖子继承的是一座空空如也的房子。至于和庚叔的钱嘛，一齐用在了和庚叔所患的多种疾病上。和庚叔病了那么多年，又拖了那么久，即便是有点存钱剩米，想必捱到此时，也是所剩无几了！
      从此以后，胖子便没得半点经济来源，母子二人的生活，完完全全地依赖她挑水为生。
      到了1 9 6 8 年年底，一场史无前例的城镇居民大下放运动开始，小镇上的居民几乎全部被赶下乡。
      这当中，也包括那些常年买胖子河水吃的人。
      胖子呢，因为一双眼睛有毛病，再加上未成年儿子的拖累，可能上级考虑到了吧，把这女人放下农村去，也是个累赘。即使是再蠢的人，一看到她娘儿母子这个样子，哪怕是拖把刀砍他的脑壳，那也是绝对不肯接受她娘俩的。所以呢，胖子逃过这场劫难，仍然如棋盘上的小卒子，留在了小镇上。
      留下来又有什么用呢。买水吃的主顾锐减，胖子挑水的收入大不如从前。
      从此，娘儿俩便靠多年来的一点点积蓄生活。没得来路水，坐吃山空，这积蓄又能吃得好久呵！慢慢地，胖子多年来凭肩膀头儿攒下的一点积蓄，就这样渐渐耗完。积蓄用完，便打起房子的主意。卖掉房产，俩娘母租了间屋子暂栖身。。
      胖子挑了几十年的河水，在河坎上爬上爬下，无论春夏秋冬，总是打双赤脚，就着一双
草鞋，长年累月，几千个日日夜夜，哪有不得病的道理呢？年青时候，身体好，有个头痛发热，抗一抗，也就过去。人老了，身子骨儿一年不如一年，想抗，也熬不起啊！
      俗话说得好么：穷的是钱！冷的是风！好汉就怕病来磨哦。人一得病，又没得钱治，纵你是钢浇铁铸的金刚身，也是奈何不得！
      有人见胖子身体越来越差，说不定哪天就会突然间伸了腿。她死了倒是无关紧要，可怜的还有她的那个儿呀！于是，有人出了个主意，请喝过墨水的人，写了封言辞哀切，措词委婉的信儿，一把寄给了远在广东工作，和庚叔的那个大儿。求他看在同是父亲血脉的份上，帮一帮胖子这位后母，能否做一件好事，最好是把同父异母的兄弟接到身边，抚大成人。如果弃之不顾，不仅是毁了自己的兄弟，同时，也会招致家乡父老的唾骂，一辈子抬头不起。
      和庚叔的大儿，早在55年刚开始征收“义务兵”的时候，就报名参军。转业后落在了广东的某县。这当儿，听说是当了个官儿吧。收到家乡人给他写的信，没过多久，便携了妻儿一大群回到小镇。
      对于胖子这位“后娘”，他只是一个名份。其实者呢，两人之间并无丝毫牵扯。他算是良心好滴！给了胖子一大笔钱，安置下她的生活。胖子的那个儿，也是他的兄弟，则被他带往广东去。
      儿子去了广东，剩下胖子孤苦零丁一个，苦度光阴。
      文化大革命之后的某年，有一回，我乘汽车经过小镇。
      因为这地方留给我太多的甜蜜与辛酸，又是我出生长大的地方，所以，虽然不能下车去亲眼瞧瞧，但隔着车窗，忍不住要多看几眼。
      突然，车窗外闪过一个身影，定睛一看，原来是胖子呵！
      眼前的胖子，已然满头白发，老态龙钟，与我儿时印象中的那位胖子，怎么也联系不上！我不敢相信，这就是当年的那个“胖子！”
      汽车沿着无穷尽的路途，继续往前奔驰。
      闭上眼睛，靠着软垫，回忆起当年的情景，内心里头涌上一缕悲哀：岁月竟然是这样的无情，造化竟然是这样的捉弄人！想当年，肩膀上担负着满满一挑水，整日，整日，在河坎上爬上爬下的年青妇人，竟然落得这样的人生结局！
      如今，也不知道，胖子是死了呢？还是活着？我情愿她死去。或许，有人会认为我冷血，认为我不通人性。其实，当你弄明白了我的意思，也许就会认同我的想法了。
      胖子有儿，却不能尽享天伦之乐，孤苦零丁，穷愁潦倒，心头却有着无尽牵挂。
    常言道：儿行千里母担忧啊！儿子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砣肉呵！她能不挂念她的儿子？可儿子却远在广东，且又年幼无知，儿子能不能想她？这就只有天晓得了！
      与其愁思千缕，牵肠挂肚，倒不如一了百了，了了的为好！
      你说，我讲得有点道理啵！

洞庭湖西秋月辉

有述有议，为文之道。

付蝶

女汉子穷困潦倒一生，最后孤苦伶仃，凄苦啊！

桃源老光

洞庭湖西秋月辉 发表于 2015-6-2 10:26
有述有议，为文之道。

桃源老光

洞庭湖西秋月辉 发表于 2015-6-2 10:26
有述有议，为文之道。

吉祥

     胖子有儿，却不能尽享天伦之乐，孤苦零丁，穷愁潦倒，心头却有着无尽牵挂。
    勤劳的胖子,遭难的胖子,有良知的人都会同情您!

桃源老光

吉祥 发表于 2015-6-3 20:31
胖子有儿，却不能尽享天伦之乐，孤苦零丁，穷愁潦倒，心头却有着无尽牵挂。
    勤劳的胖子,遭难的胖 ...

幽谷兰馨

当年挑水卖钱的女汉子，如今也可能成为一堆黄土了哦！

桃源老光

幽谷兰馨 发表于 2015-6-5 23:23
当年挑水卖钱的女汉子，如今也可能成为一堆黄土了哦！

还有么得,早就不在人世间了！

幽谷兰馨

桃源老光 发表于 2015-6-6 10:02
还有么得,早就不在人世间了！

朋友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