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罗永常 于 2018-3-18 19:36 编辑
小小说 老 哨 长
罗 永 常
谨以此文，献给那些长眠于南疆边陲的战友们！ ——作者题记
他拖着残腿，撑着手拐，踏上了归乡的路途。 “得……得……”这沉而钝的杖声，敲得我心里隐隐作痛。他来时是个嘴上没长毛的小伙，成天活蹦乱跳，唉，可如今离开时，竟是这般惨景！然而，我在可怜他的时候，更多的却是在可怜我自己。这该死的命运，为什么非要把我和他搅在一起咧？ 那天，他带领二班巡逻到蜈蚣岭时，不幸踩响了地雷——那是20多年前，我军与南国交战时，敌国士兵越境埋的地雷……他的右腿被炸断，血肉模糊，筋吊吊的，好惨啦！可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刚从军校毕业的我，却分配到这个哨所，接替了他的职务。可是，我的心里头啊！…… 蓦地，他打住脚步，好费劲地拾起一块呈红绿花纹的卵石，边走边在手里捻着、捏着……倏然间，他转过头来深情地凝视着我，笑道：“文志，你年轻，有文化，我相信你比我干得更好。” “老哨长，我，我……” 向来善于言谈的我，这时竟语无伦次了……这鬼地方前不靠村后不近店，长年累月呆在这里，就如同呆在荒野之中的破庙里一般，如果神经正常的话，谁又安心在这里久呆呢？咱们今天一别，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相见！我略一沉思，把藏在心里头的话倒给了他：“老哨长，不瞒您说，我可不想在这‘夹皮沟’里久呆，顶多两年，就……” “你……？！”他脸色陡变。 完了！我勾下头，等着他的臭骂。然而他却是异常的冷静。但我听到他的手拐敲击地面的“得、得”之声，陡然沉钝了许多…… 咱俩各想着各的心事，一路喑然。不一会，下了豹子岭，过了月亮湾，再擦着绿豆岭拐过去，前面就是大公路了。我抬头朝公路那边望了望，团里来接老哨长的小车，己经停在岔路口了，伫立在车旁的几位军人不时朝这边打望。可就在这时，他的腿沉得几乎都挪不动了，走一步，肩头吃力地颤动一下。 走了这么远的山路，我一个腿好的人，也有些吃力，何况老哨长只有一条腿呢！我想劝他歇口气再走，哪晓得他竟用手拐指着绿豆岭说：“走！我要离开哨所了，陪我去和老哨长告个别吧！” 我望着陡峭的古松岭，再望望老哨长的手拐，不由打了个寒噤。我本想劝劝他，因为刚才自己的一番“知心话”伤了他的心，现在尽管……我又咋能忍心扫他的兴呢？！ 古松岭虽说不高，但山上全是青一色的石头，还爬满了苔藓，溜滑溜滑的。快到半山腰时，他手中的拐杖撑了个空，险些滚下山去。我奔过去，一把扶住他：“哎呀，老哨长！你这是何苦呀？！” 他歉疚地朝我笑笑：“嘿嘿，要走的人了，只是想去和老哨长告个别喽。” 越往上山势越陡。我近乎哀求地说：“老哨长，您腿脚不方便，我背你上山吧！” 他的目光告诉我，虽然有些难为情，但他最终还是默许了。 我背着瘸腿哨长，吃力地往山上爬，早已大汗淋漓。我气喘吁吁地问：“老哨长，为什么把老、老哨长，葬在这么陡高的古松岭呀？” “是你背着我爬得吃亏吧？”老哨长说到此，收住笑，淡淡地说：“那是在79年的初春，我的老哨长关之林在他牺牲前，曾叮嘱我说‘我不行了，我舍不得离开战友们啊！可是……你们就把我葬在对门的古松岭那个山肩儿上吧，那儿地势高，开敞些，我能天天望见哨卡。我在生不能和战友们一起站岗巡逻了，但我到了九泉之下，也要望着战友们啊！’” 老哨长的一席话，把我说得热血沸腾又羞愧难当。 …… 待我把老哨长背到半山腰的烈士陵园，全身湿得如同水里捞起来一般，瘫在草地上，一口不接一口地往外倒粗气。 六位烈士的坟茔肃穆地散落在山肩上。用水泥砌成的坟包前的大理石墓碑上，记录着烈士的姓名、籍贯，以及他们牺牲、立功的简况。几棵碧柏青翠欲滴，给这凄冷的墓地增添了几分肃穆。老哨长撑着拐杖，雕塑般地立在坟头，湿润的目光慢慢地在坟包上移动着，心里却在默默地说：“战友啊！我们这次真要分别了，南北各一方啊！” 他下意识地从挎包里摸出一瓶茅台酒，去了盖，先后满满地斟了六杯，一杯一杯地浇在坟头，嘴里却喃喃地念叨着：“战友，咱们喝杯分别酒吧！” 最后他在老哨长关之林的墓碑前站住了，深情地说：“老哨长，刘大祥来看您来了！”说罢，他从兜里掏出一包牧丹牌香烟，放到老哨长的墓碑上，淡淡地说——仿佛讲述着一个遥远的故事：“在那次战斗中，老哨长用自己3个月的工资，买了20条牧丹牌香烟，供咱们全哨所的战友抽。那段时间不分你我，哪个有什么好吃的大家共同吃，哪个有了好烟大家共同抽，可说是过了一段真正意义上的共产主义生活啊！” 我只是默默地点头。 我的心第一次被震撼了，眼角仿佛有个什么热虫儿在爬。 他拄着拐，伫立在老哨长关之林的坟头，遥遥地凝视着南国。在他那泪眼模糊的视线中，20多年前壮烈的那一幕，再一次在他的眼前鲜活起来…… 那天，老哨长关之林奉令带领二班深入敌后，侦察敌火力的配置。途中，他们潜入茂密的热带森林，搜索前进。当前进到二郎山时，蓦然间，嗖嗖地飞过来一群82迫击炮弹，“危险！快卧倒！”关之林边喊边一个箭步冲上去，摁倒了身前当时还是二班长的刘大祥，并趴在他的背上。 就在这时，只听到“轰隆”一声巨响，弹片立时射向四方。二班长刘大祥安然无恙，但掩护他的哨长关之林却中了60余块弹片，特别是有两块偌大的弹片已插入他的左心室…… …… 这时，刘大祥铁青着脸，招呼我坐在关之林的墓前，他斟了满满三杯酒，首先端一杯放在关之林的墓碑上，再递一杯给我，最后自己端起一杯，郑重其事地说：“咱们今天三任哨长聚到一块儿了，很不容易啊！让我们碰个杯，喝杯团圆酒吧！” 说罢，我们俩端起酒杯不约而同地向关之林墓碑上的酒杯碰去，尔后，一仰脖子喝了个底朝天。 少许，他沙哑着嗓子说：“今天当着老哨长的面，我把哨所的这付担子交给了你，你可要珍惜这神圣的使命啊！……每年的大年三十，你要到这里来，多陪老哨长他们说会儿话。每年的清明节，你要接替我，来这里为烈士们扫扫墓。如果哪一天，老哨长托梦给我，说你对他们不闻不问的话，他们在那边很孤单、很伤心，那我一定会和你急！” 我心里一紧，赶紧应道：“老哨长您放心，我记住了！” 这时，刘大祥撑着手拐吃力地站了起来，他恋恋不舍地遥望着对面的哨所，郑重其事地说：“还有那三十几位战友，他们个个都是好样的，你可要善待他们。既要严格要求，又要关心体贴……他们要是有个什么闪失，那我也要和你急！！” 我赶紧撩起衣襟，擦干脸上的泪水，说：“老哨长，您的话我记住了。” “文志，你受军校培养了这些年，又红又专，是咱们哨所未来的希望啊！”他凝神地望着远方。良久，转过头来，带着颤音说：“前些年，家里的信就像告急电报一样，几天一封，我曾也做好了向后转的准备。后来，是敌人的枪炮留住了我，是老哨长关之林永别前的话语震撼了我。男儿，就应该效命于疆场嘛！”说到这里，他的声调变得异常深沉：“现在，我真要离开大伙了，这心里头啊！……唉，都怨我这条倒霉的腿啊！” 这时，我脸上像被人撒了一把辣椒粉，发滚发烧。 山下，团里接他的小车又在催了：“嘀——嘀嘀嘀！” 这尖厉的喇叭声，刺着他的心啊！他全身抖动了一下，便缓缓地举起了右手，当那微颤的中指贴到帽檐时，只见两颗晶莹的泪珠，顺着他的眼角滚落下来。他马上背过脸去，撑着手拐，快步下山…… 我僵在那里，傻了一般。等我缓过神来，他己经上了公路，和来接他的几个营、团首长握了握手，便上了车。 我不顾一切地跑下山去，不知脚下绊着了个什么，一跤摔在乱石堆里，我爬起来，又拼命地往前跑去：“老哨长！老哨……” 可是，小车呜地一声开走了，一个拐儿接一个拐儿地走远了。 山风该是凉爽的。可此时此刻，却像钢鞭抽打着我颤抖的心！ 〔原载《神剑》2007年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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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2-8 23:23: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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