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艰难的岁月里,人们误打误撞,竟撞出一道美食,那就是“苦菜饭”。都说苦菜花儿香根儿苦,苦菜花香叶也香。它不像桂花香得那么放荡,不像栀子花香得那么张狂。苦菜的香是羞涩的香,它的香气藏在五脏六腑,像自尊的少女穿着朴素的衣裳。
那时地里田里到处可见“挑苦菜”的孩子,用小铲子连根铲起苦菜叫做“挑”。嫩嫩的苦菜挑回来,人们将苦菜去根洗净剁碎,拌米煮开锅,沥在筲箕中,然后放入锅内焖熟。开锅后,翻炒一番至“收汗”,喷香的苦菜饭就做成了。吃着苦菜饭,感觉香味浓郁,入口生津,一口一回味。
那时,外婆一跨进我家门就说:“我用白米粜苦菜饭来了,我喜欢吃苦菜饭。”停了一下,外婆觉得这年月这样说有点臭美,换个口气说:“我心疼你们,让你们吃白米饭,我吃菜饭。”我相信外婆说的喜欢吃苦菜饭是真的,我也相信外婆心疼我们,想让我们吃白米饭也是真的。外婆的计划供应米本也不多。在后面的日子里,外婆竟节约了九十多斤白花花的大米,我们几个孩子来回几个回合,运了一整天才运回来。外婆还在河坡上放养了两只母鸡,她把母鸡生的蛋全都送给了我们。慢慢的,母亲因营养不良患上的水肿病也好多了。
特别忘不了我们的“少儿生存队”。为了给大人们轻负担,更为了活命,我家周围的一群孩子,自动组成了一个“少儿生存队”。少儿生存队一共十个孩子,有我、榜哥、桃妹、强子、花子、舫子、章子、狗子、杏子等,由强子带领,大家紧跟。我们本该上学,但活命和读书相比,应该先活命。读书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从事的活动都是为了找吃。这世上的任何欲望,只有要活命的欲望最强烈。想活命必先满足食欲——吃!的确,正如毛泽东主席说过的那样,“吃饭是第一件大事”。
秋冬枯水季节时,我们结队去离家十多里的一片沼泽地挖野荸荠,方言叫做“野茨米”;挖野荸荠的人黑压压一大片,大多是附近的老人和孩子。我们每人每天可挖到二至三斤。
野荸荠很快就挖完了,我们又到离家约八公里的一个叫“洞子坪”的地方去偷萝卜。那是一片河洲,地里种的全是萝卜,萝卜地一望无际,圆圆的红皮萝卜大都已长到一斤多重。有一次,我刚拔了十个萝卜,远远的看见看管萝卜的人赶过来了,大家拔腿就跑。我十个萝卜跑掉了五个,本想捡回来,强子拉着我,不许去捡,不然会被抓住,结果只背回去五个。
有一天,我们到河对面的山里去捡红薯。捡红薯捡到最多的是留在土壤中的细根,偶尔也会遇到大块的红薯。那天回来的路上,我们看到一种灌木上面结有一些小果子,以前我在大人们割的茅草里见过,它叫“栗子儿”,形状和大小都像老莲子,薄皮里面全是淀粉,而且这里漫山遍野都是。强子突发奇想,“栗子儿”能吃吗?他拿了一颗“栗子儿”,用嘴咬破,去皮放在鼻子下嗅了嗅,皱了皱眉,原来有点怪气味。但饱尝饿肚之苦的他说:“糠粑粑又粗又苦我们都吃了,有点气味算什么?好歹是块‘肉’撒,今天我就来试一试,如果中毒死了,就是当‘英雄’了。”当地人习惯把坚果里面的仁称为“肉”。说着,只见强子嘎嘣嘎嘣嚼碎几粒“栗子儿”,然后一伸脖子吞了下去。一帮小伙伴个个看得目瞪口呆。一会儿,强子说:“没事儿,没事儿,能填肚子就要得。”孩子们这下兴奋了。从第二天起,大家一连两天都在采集“栗子儿”,漫山遍野都踏遍。那喜悦的心情真是无法言表。强子啊!你不但有胆有识,你还有一颗强大的心,多么值得崇拜啊!
两天后的一个中午,我和母亲一起将一大包已晒干的“栗子儿”用磨子磨碎,又用细筛子筛了两遍,白白的“栗子儿粉”像麦面一样,看着真叫人高兴。
母亲出工去后,我用饭碗装了一碗“栗子儿粉”,用水调好,自己在锅里塌了五个粑粑,然后高兴地享受着自己的劳动果实。但吃过栗子粑粑不到半个钟头,我便感觉头昏昏的,想睡觉,于是我躺到床上。结果睡到第二天中午才醒来,睁开眼,就听见强子在叫:“醒啦!醒啦!”家里人吓成什么样我全然不知。原来这种东西吃多了有麻醉作用,情形就像是中毒,所以孩子们只好十分不舍地把辛勤劳动的果实丢掉了。
春天,小麦刚开花的时候,到哪里找吃的去?蚕豆还未饱粒,这时叫“毛耳朵”,等它饱了粒,只怕人早饿死了。趁着月黑天,我们几个人像猫一样,摸进蚕豆地里,一人摘了一大包“毛耳朵”,回家后将其洗干净,然后像烧扁豆一样在锅里炒一番,放了点盐,全家人借以度度性命。
1960年6月的一天,福子邀大家到清水堰去摸鱼。塘埂凹进去的穴里,水牛脚踏过的坑里,都是藏鲫鱼的地方。我水性不太强,就在浅处摸。由于水的浮力作用,人在水里站不稳。忽然,水一浪,我一下子滑进了深水中。我在水里憋着气,心想着:朝着有亮光的方向划不会错的。我认准方向,用力一蹬,还真行,一下就浮出了水面。吓坏了的强子连忙伸手一拉,我这条命总算捡回来了。
离家约五公里处有一口很大的堰塘,名叫龙池堰。它大约平均宽一百米,长五千多米。堰里长满了野生睡莲。睡莲叶一片片连在一起,像一块绿色的毯子覆盖在水面上,一眼望不到头。睡莲的叶柄和果柄跟荷叶、荷花的柄一样有很多气孔,但它们的柄支撑能力很弱,长长的柄弯曲在水中,而叶、花、果实浮在水面上,就像躺在水面上一样,因此叫睡莲。它浑身是刺,其果就像发怒的公鸡的头的模样,公鸡发怒时,头上的羽毛竖起,头部便成了个带喙的球。睡莲果的刺就像发怒公鸡头上的毛,它那尖而硬的蒂就像公鸡的喙。所以,人们把睡莲果取名叫“鸡头果”。“鸡头果”的种子和果柄对我们来说,都是上等的食物。
6月到7月,是采摘“鸡头果”的好时节。用一根长竹竿,顶端绑上弯刀,将带刀的竹竿插入水中,割断果柄,再慢慢勾拢来,就可得到“鸡头果”了。
有一天,我们一行十人,带着工具,挎着篮子,顶着烈日,在强子的带领下,到龙池堰去捞“鸡头果”。那天是我们捞“鸡头果”的第五天。我们各自选好水浅的地方站定,尽量将竹竿插向水深一些的层面往回拉,以便使“鸡头果”带上更长的果柄。我的手指被刺的生痛,但从来不当回事儿。把受伤的手指放入口中吸一下,然后吹一吹,疼痛就减轻了许多。
眼看篮子满了,强子一声吆喝,大家上岸准备回家。糟了!强子发现少了一人,一清点,少了十岁的狗子,他的篮子浮在水面上。强子大声喊:“救命啊!”一个在不远处干活的农民赶过来,在漂着狗子篮子的地方,一个猛子扎入水中,把狗子拖了起来。可怜的狗子滑入水中后昏了头,搞错了方向,一头扎进泥里,耳孔鼻孔里都堵满了泥,稀里糊涂就丢了性命。狗子妈一共生了三个孩子,前两个都夭折了,乡下人都说给小孩取个贱名好养些,这第三个孩子便取名狗子,哪知取了个狗名儿,还是没养大成人。狗子出事后,大人们再也不让我们干捞“鸡头果”的活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