榨 油
杨新涛
榨油,是我一生中最难忘的一次劳动。
那年寒冬,学校放了寒假,生产队里安排我和堂弟秋,去吉家油榨榨棉油。带队的是队长,同去的有生产队里的十多个壮劳力,他们有的挑干柴,有的挑棉籽。
那年我和秋15岁,两个半大孩子,挑着一担脱绒的棉籽,跟在大人后面走。
吉家油榨,座落在烽火乡分水村西北部,离家快20里路,要翻越大长湾、小长湾两座大山。开始,我和秋还能跟上队伍,后来,渐渐地力不从心就掉队了。
这段路最难走的要数大长湾,山高路陡,灌木林密,人烟稀少,时不时的有些小动物如黄鼠狼、兔子,在路旁窜动,树上还有很多不知名的鸟,一声声的长呜,听起来心惊肉跳,怪可怕的。最近,还传闻剃头匠张三友在小长湾杀死刘削匠的凶案。我和秋桃着沉重的担子,不敢停足歇息,只好抱鸡母拖草鞋一一死撑。
我们翻过大小长湾两座山,来到吉家坪,听到油榨坊传出的“砰”击声,嗅到清风荡漾中飘来的油香,顿时精神抖擞,一鼓作气向前奔去。
来到油榨坊一看,“啊!”好大的房子,比学校的礼堂还大。靠东头安装一棚油榨,头东尾西,宛如一头大象昂首挺立,一丈有余、粗如房柱的撞杆悬挂在榨前,中间好大一个碾盘,直经没有10米也足有8米有余,炒锅和籽盘分別安置在两边。整个榨坊,充满温暖和油香。
队长对大家说:“榨坊里留下五个人,其余的返回。”停了停又说:“四老倌、何老倌和本人留下。”末了,望着我和秋说:“你们俩个也留下来。”
其实,这里面大有文章。那个年代生产队里榨油是个美差,也是个劳动强度大的苦差,生活安排得好,能吃上一顿肉和白米饭。他这样安排还有一层意思,因为四老倌是贫协组长,何老倌人正直,德高望重,我和秋是中学生,能记会算,根红苗正,不怕别人说闲话。这五个人代表着生产队四股力量。
队长对我和秋说:“你们两个一个到炒锅前烧火,一个坐碾子赶碾,相互轮换。我和秋谁都想先坐碾子赶碾,两人以划拳决胜负,我胜出,第一个坐碾子赶碾。
碾盘分碾台、碾槽和碾轮三大部分。碾台用石头垒成的,中间立一根茶杯粗的铁轴。碾槽用条石襄合而成,上宽下窄,成V字型。碾轮用石块凿成,中间一个圆眼,横穿一根铁轴,用两根木柄连结铁轴夹住轮子,再用两根碗口粗的树与碾台上的轴连结,用头老黄牯拉着走,上面坐上一个半大孩子,增大压强。
这里面很有学问,人体重了怕黄牯拉不动,轻了又怕压强不够。坐碾子的人,一要机灵,防止掉进槽里伤身体。二要勤快,时不时地用竹杆翻动槽里的棉籽。三要身体好,能长久旋转不晕头。所以就选了我和秋。
我是第一次坐碾子,驾驭一头老黄牯,顺着碾糟轨道转圈圈,心里很是得意,身子时而前倾,时而后仰,手里不停地舞动着鞭子,嘴里不停地唱着歌:“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马儿跑,挥动鞭儿响四方……”
“开饭了,吃了饭再搞。”队长招呼我们。
我走到餐桌边一看,“啊!”好大一钵猪肉炖粉条,旁边还放着一烧箕白米饭,我顿时喜笑颜开。说句心里话,我记事以来,还沒吃过纯真的大米饭。平时在家吃的饭,不是拌菜就是拌红薯末。看到这样好的饭菜,我毫不客气地狼吞虎咽起来。四老倌在一旁叮嘱说:“回去后不要乱说呀!”我和秋点点头。
榨油这道工种,分炒籽、碾籽、蒸籽、踩饼、上箍、装榨、开撞、收油、退榨、拆箍几个流程。吃完饭,大人们在油匠师傅的指导下,有的踩饼,有的上箍,有的装榨。榨膛里填满饼子和油尺木后就开榨。
榨油最有技术含量的活儿是操撞杆。我们这次榨油是队长在后面操撞杆,前面扶撞杆的是何老倌和七老倌,我和秋分站两边,帮手助力。开始,我们随着队长低声吆喝声的节奏,轻声地跟着吆喝:“嗨嗬!嗨嗬!”同时,把悬在榨前的撞杆舞动起来,瞄准油尺木撞击的部位,突然一声高吼“嗨嗬!嗨!!”“砰!”一声巨响,把油木尺往里推进一大截。这个动作难度很高,而且要配合契切,开始的几次晃荡撞杆,不是简单的晃荡,而是凝心聚力,最后一次猛击,是对前两次晃荡的检验。若心不住一处想,劲不往一处使,就有撞偏油尺木,出现炸榨的可能。整个过程充满剌激,但有惊无险。如此反复,榨膛里越撞越紧,油从榨膛里流出来,起初是一滴滴,很快就流成线,最后成几条线,静静地流进下方油槽里。
我和秋是第一次做榨油活儿,干得不仅很认真而且很卖力,晚上,队长犒赏我们,用榨出来的油炒油饭当宵夜吃。说实在的,棉油最不好吃,吃了口涩,那时候物资匮乏,还是把它当个宝,但棉油是个药,用它煎鸡蛋吃能治哮喘。棉枯饼是个好东西,是耕牛过冬的好饲料。
现在,机榨替代了木榨,劳动强度大大降低。没有人搾棉油,更没有人吃棉油,也没有耕牛吃棉枯饼了。这就是时代的进步,经济的发展!
这次榨油的劳动,是多么的有意义呀! 是我一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和我一起榨油的人,除我和秋外,他们都已做古,仅以此文向他们作悼。
后来我外出读书,生产队的劳动几乎没有参加了,现在想起来还余情回味,常常把那些事儿翻出来反刍,唤起当年的记忆,警醒自己是农民的儿子,不忘初心,牢记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