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 日 闹 市 荣 家 河(1)
文/罗宏福 (作者系国家财政部原副司长、中国会计学会全国供销合作社分会会长)
古往今来 , 几乎没有人不思念故乡的。文人墨客如此,士官商贾亦然。对于各自的故乡,不论是穷乡僻壤,还是高山峡谷,甚至不毛之地,只要生于斯,长于斯,都会使人永久怀念、向往。真是故土难离呀! 我寓居京城四十多年,故乡一草一木依然萦绕于心,而且年纪愈大,思乡之情更切。 我的家乡在湖南省澧县澧西荣家河。 荣家河是澧水北岸的渡口码头之一,对岸(南岸)是滟洲、彭山,背后是坦荡如砥的澧阳平原。 相传在明朝时,有一位姓荣的船夫在此摆渡,接送南来北往的客人过澧水,久而久之,此地便取名荣家河。 经过几百年的缓慢发展,到公元1949年家乡解放时,荣家河已成为拥有近百户居民的小集和水码头,热闹得很。 这个小集镇,紧贴澧水一字长蛇式由西向东蜿延,最西头名叫”糟码头”,中间名叫”新街口”,最东头名叫”树行”(做木材生意的商号集中地)。树行”再往东约一华里是”高路铺”,再东去是乔家河、文良制、荣家碾台、县城。 “糟码头”再往西约一华里,有个寺庙名”华光寺”,再往西是”五马桥”、”兔儿口”等地。 五马桥明清时曾为五马市,设有铺递,驻有铺司7名,那段澧水河号称五马滩。五马市在明清时系澧州27个铺递之一。 自澧州城往西,邮路是高路铺——五马市——停弦铺——合口铺。荣家河集市便是高路铺至五马市的必径之路。 小集镇的街面宽度约五米左右,由青石板或鹅卵石铺就,并不平坦,以往街上只有行人、挑担和鸡公(独轮车),这样的路面就是当时晴不生灰、雨不沾泥的高等级路面了。 街道的北侧房子较好,一般是三进式传统型民居,两侧是封火墙,墙头高于房顶,既美观,又防火。街道南侧由于地皮窄浅,房子只有一进,有些连一进的地皮也不够,只得建”吊脚楼”。特别是小集镇西段,南侧的房子几乎全是吊脚楼,站在澧水河滩抬头看,仿佛来到了”悬空寺”。 人们以为只有湘西芙蓉镇、凤凰县才有吊脚楼,其实往日澧水沿岸集镇比比皆是。 荣家河小镇的特别之处,就在于它在澧水北岸、河堤之外,而不是堤内。与荣家河隔河(澧水主航道)相望的滟洲,是澧水河道中的宛如长沙桔子洲一样的脱洲,洲上生活着时代务农的张、刘、吴三大姓数百人;滟洲之南隔小河相望的是彭山以及连绵起伏的猪羊山、白虎山、青龙山等山丘。山峦青翠,静影成碧,早就成为澧州外八景之一——彭峰叠嶂。彭山上还建有思王祠,是纪念李元则刺史的地方。 荣家河小集镇的地理位置,决定它成了方圆几公里之内的经济中心。澧阳平原的农副产品、手工艺品,彭山一带的山货土产,都集中在荣家河交易;乡民们所需日常生活用品,如食盐、红糖、煤油、小百货、南货、布疋等,均在荣家河街上购买;如果家中有特殊喜庆需要,乡民们再买上一些肉、鱼、油条、麻花、挂面、糖果等等(当时乡民们在平常是没有条件享受的)。 乡民们进了街,如果时间允许,有的便在茶馆里坐上几个小时,喝喝茶,歇歇脚,观观风,聊聊天,听听新闻。 荣家河的水运比较发达,是难得的水码头。昼夜不断的渡口摆渡,当地叫”划横河”,延续了几百年。因为滟洲及彭山一带乡民们买卖往来必须过澧水,渡船、划子自然来往如梭了。 荣家河街民的烧柴(木柴、松枝、茅草、棉梗、木炭等)取自南岸山乡,山乡农民与集镇居民互通有无,相交相依,时代友好。两岸民众交朋友、结亲家,往来频繁。我的堂姐(亦是我父母的养女)就嫁到滟洲的刘家,儿时我还经常到她家作客呢。 解放前澧县没有铁路,公路运输也很不发达,澧水河上从事长途运输的木帆船,经常停靠荣家河码头。桑植、大庸、慈利、石门等地的农副产品、山货土产,以及他们所需的粮食、生活用品等,主要靠水运。 澧水河上行驶的所谓大木船,其运载量也就是几吨、十几吨,个别可能有几十吨,那年头没有机器动力,完全依靠人力,不过顺水行船尚省力省时。如果逆水行舟,那可苦了船工,除遇顺风扯起风帆外,主要靠船工摇橹和纤夫拉纤。 摇橹时为求动作一致,集中力量,船工们唱着澧水河号子,领头的首先唱:”哎嗬哎吆嗬——” 众人接着和唱:”吆嗬嗬咳——” 领:”哎咳哎呀咳——” 合:”哎咳哎呀咳——” 这样唱一遍后,领头人轮到自己唱时,只唱歌词一句,众人照第一遍的唱法和唱“哎咳吆嗬”的内容,旁人听起来,好象在听民间歌曲合唱。 拉纤是件脸朝黄土背朝天的苦事,俗话说:跑起风来象相公(顺风扬帆,艄公只要掌舵就行,船工休息),拉起纤来象虾公(弯腰曲背,匍匐前行)。 船老板根据木船的大小和水流的缓急程度,安排少则三、五人,多则十几人在岸边拉纤,逆流而进。不论春夏秋冬,也不管急流险滩、荒郊野岭,纤夫他们都是光脚光腿,甚至光着身子,沿着河边,肩系纤藤,身体前倾,吟着”唉——嗬——哎——起”的号子,一步一趋,艰难行进。 这些人绝大多数来自澧水上游的山区,基本上没有文化,生活穷苦,我们称呼他们”上河佬”。也有船工人少,临时在滩尾岸边请人拉纤,拉到滩头就付钱的。 澧水上游所产木材主要是杉树,具有长、直、轻的特点,是盖房子、做家具的主要材料。那个年代木材的运输基本上是运原木(很少加工成材),在上游将杉树捆扎成宽大的木排,排上驾杆招,由掌招人调整行进方向(起船舵一样的作用),这样顺水而下,甚至一泻千里(有的木排经澧水穿越洞庭湖进入长江)。 由于荣家河小镇有多家经营木材的商号,叫”树行”,于是许多木排便停靠在荣家河的浅水河滩,待价而沽。 小镇上十岁左右的男孩们,经常在木排上往来穿越,嬉戏玩水,解暑纳凉;家庭主妇们则登上木排,选择一个安全方便的地方,摆衣捶衣淘米洗菜;穷苦人家的大人孩子,则手拿把刀铲,在木排上将杉树的树皮剥下,晒干后当柴烧。 “树行”更是孩子们玩耍的天堂,那里场地开阔,孩子们自己发明就地取材、名目多样的游戏”打波”、”打棒”、“跳房子”、玩骰子、角力、滚铁环、踢毽子、舞草龙、捉迷藏、讲白话(聊天)等等,多在”树行”进行。 最具特色的玩法,是在摆放整齐、树梢翘起约一人高、整体成斜面的杉树堆上任意行走、往来追逐,甚至大步跨越。那高高悬空的树梢都有弹性,伙伴们一脚踩下去,树梢往下沉一下后又弹起来,借助弹力,轻捷似燕,犹如古代的侠客在施展轻功。 荣家河小镇是乡村中的”都市”,自然也成了这一带的政治文化中心。民国二十三年至民国二十七年(公元1934-1938年)为荣市乡驻地,1950年至1994年先后为第12区,荣市区公所和荣市乡人民政府、澧西人民公社、澧西乡政府驻地。解放初期(1952年)还将这里改为区辖荣市镇。 那时候,小小的荣家河,可以说是号令一方、影响一片的举足轻重的地方。 荣家河小镇解放前设有初级小学,1949年解放后成立了高级小学,吸纳周边几里地的农家子弟来上学,几十年间从这所小学毕业的学生,有的升了中学、大学,成为公务人员、军人、文教科技工作者,等等。 这里的民俗文化著名的是荆河剧和花鼓戏。荆河剧源自毗邻的湖北省荆州地区,解放前俗称”大台戏”,县城里有剧团、剧院,乡镇还有不少的专业或业余人才。 荣家河小镇在解放前曾经成立了一个专业性质的娃娃班剧团,招收十岁以上的少男少女,经严师施教,大多成才。 娃娃班能成本地演唱许多古装戏,如《八阵图》、《五台山》、《三支令》、《六出祁山》、《八百八年》等等,一时曾声名鹊起,远近皆知。 有几次外来的剧团到荣家河与娃娃班唱对台戏,都败给了娃娃班。 20世纪50年代初期娃娃班解散,孩子们各奔前程,有的参加中国人民志愿军,有的转往专业剧团,有的行船捕鱼,多数回家务农。 但是荣家河小镇的荆河剧底蕴仍然厚实,娃娃班的影响挥之不去,茶余饭后,田间地头,逢年过节,吉庆喜事,总有人唱上几句,来上一段。个别时候,那些业余高手们甚至临时组织起来,化妆登台,唱上几段折子戏。 至于花鼓戏(不是长沙的湖南花鼓戏),也是源于湖北省,在澧县影响深远。由于剧情、舞台、曲牌、音乐伴奏(只宫、商、角、徵、羽五个音)比较简单,解放前后无论专业的还是业余的班子,都能演唱成本的花鼓戏。 记得20世纪50年代初期,有一次业余演员们在荣家河街上化妆登台唱花鼓戏,本地一位姓龚的男小生出演悲剧角色,那长段的哭腔唱得十分动情投入,以至不少观众禁不住悲从中来,掩面而泣,吓得他几岁的儿子哇哇大哭,一时传为佳话。 荣家河一带春节时还流行打”道情”、三棒鼓、”说鼓”、莲花闹(竹板)、打丧鼓、锣鼓点子等民间文艺娱乐活动。 莲花闹就是打竹板,常在春节前后以一种行乞方式,挨家挨户乞讨,随意编上几句顺口溜,边打边唱,乞讨到手就离开,然后转到另一户。 有一年大年三十早晨,一个手拿竹板的少年走到我家门口就唱:“走进门来抬头望,恭喜老板好兴旺,朱红对子贴两旁……” 我接着说:“我家的对子还没贴,你到哪里看到的朱红对子?” 一下子把那孩子问得无言以对。母亲在旁边说:“你给他一点钱了让他走,他就只会背那两句词儿,你叫他怎么办?” 打三棒鼓也是行乞性质的玩艺,每组三人左右,一人打鼓,一人打(钹)锣,按“咚咚哐,咚咚哐,咚咚哐,咚哐咚哐咚咚哐”的句式敲打。 打鼓的艺人手里有三根鼓棒,象玩杂耍似地依次上抛,轮流有两根打鼓,总有一根鼓棒悬在空中。 当然也有只用两根鼓棒的,边打边唱,一人唱人和,很有段落感。 打”道情”与湖北省的渔鼓相类似,都是左臂膀抱一根二尺左右长的竹筒渔鼓(下端蒙有羊皮或蛇皮),左手拿一付响板和一个钹,右手大拇指与食指夹一根筷子,另三个手指并拢打鼓,筷子打钹,说唱时有节奏响板,过门时只打鼓和钹,技艺水平高的演唱起来也十分动听。 打渔鼓因竹筒击打时发出”乓乓”响声,所以也有人称为打”乓乓”。又因为这种活动为澧水渔人喜爱,所以亦称”渔鼓道情”。 因为打道琴能说书,除了也是过春节的一种娱乐活动外,平时在茶馆里也常有打道琴说书的。 荣家河一带水平最高、百姓最喜爱、最具魅力的民间文艺形式是打丧鼓(“丧”在澧县念“三”,说起来叫打三鼓,这是地方口音,无他意)。 打丧鼓流行于湘北大地及湘鄂边境地区。现今在神龙架以及鄂西南、四川省和重庆市所辖与湖北、湖南相毗邻的地区,我们澧县及周围县(市),均流行打丧鼓。 传说起源于周朝,那时周孝王母亲喜欢听故事,孝王为讨母亲欢心,经常边敲桌子边讲故事给母亲听,以后演变为敲打竹筒、瓦盆,由此发展为孝鼓,到庄子时发展为丧鼓。所谓“周公治其理,孔子治诗书庄子治其打丧鼓。” 清嘉庆年间,澧州落第秀才苏金福将其整理,定出了一流、二流、三流、慢板、数板等板式,丰富了丧鼓的艺术表现形式。 治丧时称打孝鼓,在茶馆打唱说书就叫为打”大鼓”了。这是乡民们办丧事的一个组成部分,一般停丧期打一夜或两夜丧鼓。 打丧鼓所用的鼓是大鼓,高约二尺以上,直径超过一尺,鼓音浑厚,听起来是”碰、碰”声,而不是”咚、咚”声。 打丧鼓主要是说书,即说古代的故事,如《瓦岗寨》、《罗成叫关》,《罗通扫北》、《李元霸》、《杨家将》等等。 起鼓之时,艺人会连续有节奏地打鼓数分钟,其作用,我领会,一是如音乐的过门,二是艺人调整思路,逐步进入状态,三是招揽听众,用鼓声告诉远近的乡民,说书即将开始。 我以为,自古至今艺人们能把古代的故事、小说、戏剧改编成打丧鼓的说书,是很不简单的,只有文化水平较高并且经验丰富的人才能做到。因为打丧鼓(以及打道情)的说书,语句必须短,又要通俗易懂(不能用文言文),还必须押韵,而且故事连贯,不能顾此失彼;在描述某些故事情节、某个打斗场面、某个人物表情时,既细致入微,又言简意赅。 水平高的艺人,在表演时声情并茂,加上鼓点的时高时低,时急时缓,时长时短,确实能引人人神,扣人心弦。 打丧鼓演变发展的另一种形式就是”打对鼓”,一般是两个艺人距离数米相对而坐,各自为战,一比高下,周围的听众或坐或立,边听边品味边议论。 打对鼓虽然也可以说书,但主要不以说书分高低,而是拿对方开涮,甲方说一句,乙方说一句,甲方说一段,乙方说一段,比赛打鼓说唱,谁能在语言、气势、比喻、猜谜、挖苦、讽刺甚至对骂中压倒对方,谁就是赢家。 这一方面要看艺人的功底,另一方面看艺人的反应是否迅速,能否随机应变。 此外,围观者中什么人都有,有的站在甲方,有的支持乙方,有的品头论足,有的报以笑声,有的喝倒彩,因此打对鼓的艺人还必须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反应机敏。 荣家河一带过去最出名的打丧鼓艺人是马家柱,他有一位高徒姓,20世纪50年代,荣家河小镇上有一次打对鼓,听众中有位开餐馆的老板出言贬损冯艺人,冯立即现编唱词予以挖苦讽刺,唱日: “打鼓的(唸”地”,下同)西风起呀,听我抄动你哟,抄动哪个哇?抄动那开馆的,皮子的包皮子(指卖的馄饨肉馅太少),死了(土话念”打”)变驴子!驴子的贵呀还是那甘露水。” 值得称道的另一种民间宗教文化是做道场,澧县人称为”做斋”。这是一种道教文化,自古至今流传。家里死了人,特别是老人辞世,一般都要请道士做斋,有做一天几天甚至时间更长的。 据说,这是给死人唱戏,又是超度,使其在阴间一切顺利,过上好日子。 做斋时,道士穿戴道教的衣帽,很像戏台上诸葛亮的打扮,在烛香林立的灵桌前唱、念、做、舞,并伴有锣、鼓、钹固定节奏的过门,显得庄严肃穆,阴气沉沉。晚辈们则身穿白色孝衣,头披白色孝巾,跪伏在灵前,聆听道士的吟唱,并在道士的指点下磕头致哀致孝。 此后逢”五七”(即亡人故去后第三十五天)便请来道士“解结”。所谓”解结”,是指解除亡人与子孙后代、亲戚朋友以及所有活着的人的冤仇过结怨恨不满。因为一个人一辈子几十年,总会有这样那样的缺点、错误,总会与人磕磕碰碰、吵吵闹闹,甚至明争暗斗,总会积怨结仇,通过”解结”,等于把一切怨恨冤仇一笔勾销了,斯人已死,活着的人不要再计较。 “解结”时,道士依然穿戴整齐,子孙后辈等跪伏在地,道士的长篇唱词从十月怀胎说起,历数亡人生前对子孙的大恩大德,描述生养后人的善良功德和一切成功之举,恳求原谅亡人的不是之处。 道士手拿一条黑色长巾,在下端打一活结,边唱边将活结依次抛给跪伏在地的子孙后辈,轻轻一拉活结散开,如此重复,这就是”解结”。 遗憾的是,那长篇精彩而感人肺腑的”解结”唱词,我没有记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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