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 魂
罗宏武
湘北澧水河畔与洞庭长江息息相关的澧阳平原是生我养我的地方。这里有肥沃的土壤和丰富的物产。但在很长很长的时间里，人们对澧阳平原的认识束缚在现代时空，不了解她在沧桑历史中的拥有，不知道她何时就已成为人类依存的怀抱。
一九九一年以来，湖南省考古所几队人马开进澧阳平原，经过几年的大型考古挖掘，不但发现了大量人类早期居住遗址，还在澧阳平原西北部城头山发现了中国最早的古城遗址和世界上最早的古稻田。
我和所有生活在澧阳平原的人都感到惊讶：就在我们每天踢踏的脚下，原来还藏匿着另一个世界。全中国的人，满世界的人也都感到惊讶，不同国籍、不同语言、不同肤色，蓝眼睛和黑眼睛的游人、专家学者慕名而至。他们来触摸历史的肌体，倾听历史的诉说，寻求与人类先民的沟通；他们来寻找中国，甚至是世界文明的源头，追寻现代都市的根基与魂灵。
我怀着对远古世界的神秘感和崇敬心理，迫不及待地去了城头山。第一次到城头山，就感觉到了古城的雄奇与宏丽。站在城头山西面的岗地上，举目东眺，一座圆形古城那宽深的护城河和高大的城墙，其轮廓至今仍清晰可见。东面残存的部分城墙，在经历了几千年沧海桑田的变迁之后，现在却仍有四米多高。
听了考古专家的介绍，我越发感叹：澧阳平原真是一块神气的土地。揭开她神秘的面纱，袒露出来的竟是距今七千年汤家岗文化至距今约四千年的石家河文化时期三千年的史前文明成果。在远古三千多年的时间里，华夏先民在城头山用区别于动物的手，用划时代的细石器，用他们充分的想象力和无比的智慧，创造了令信息时代的今人都不能不叹服的奇迹。城头山城址面积八万多平方米。城分东南西北四门。南门有属于大溪时期的榫卯结构的水上木桥。桥上建有了望城外的桥头堡。东门有向外倾斜的缓坡船埠。城内分居住区、陶器制作区、墓葬区，还设有专门的祭祀地点。用红烧土硬化的道路通往各个城区。城内出土大量文物，有玉器、骨器、木器、石器等，大量的是陶器。最大的陶器有五、六十公分高，最小的陶器只比算盘珠子稍大。文物造型之异，工艺之巧，质地之优，纹饰之美，令人叫绝。参观完城头山的考古发掘成果，我仿佛看到一幅宏伟壮丽的古城图画。这是中国最久远的市景图。她虽然存在于远古时空，但却是今人视觉和想象中全新的图画。遗憾的是：这幅画象一位羞赧的少女，在我脑海里若隐若现，我能感觉她的丰富，她的美丽，她的可爱，却不能看清她的全貌。
城头山西北近山，东南临水，且有滋润古城的大片沃土。上山可以狩猎，下水可以捕鱼，农耕有其田。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真使人以为城头山乃上苍赐予远古人类的灵物。其实这只是先民科学选择、充分利用自然的结果。古城南城墙叠压的大溪壕沟里出土的大量动物骨骼和一百多种植物籽实就是对这个问题的最好诠释。在这批文物中最使我动情的是那把木桨。它不但能证实那个时代的人就已把船作为水上谋生的工具，就有利用和征服水的能力；从它那磨得光溜溜的柄部，你还能看到远古人类一双双布满老茧的手，能听到从远古乌蓬里荡来的船歌。
参观城头山发现的古稻田时，我曾蹲在先民用于灌溉的沟埂上沉思。这块因筑城被深埋保护的世界上最早的古稻田，开始揭露出来的时候，黑色的泥土据说是湿润如初。里面不但能找到稻粒、稻叶、稻茎和稻根的踪迹，还在一块陶片下发现了二个完好的大田螺。我顺手在古稻田里抠一小块因干涸变得灰白的泥土，放在旁边的水坑里，我看到它立即化散为细碎的小颗粒。我知道，这正是现代人为土地能够永续利用所追求的团粒结构土壤。它说明，城头山筑城之前；这里利用有机肥料进行稻作农业的水平已经发展到了相当高的程度。进而再想：考古工作者一九八八年在距城头山仅两公里的彭头山发现距今八、九千年的人工栽培稻。如果从那时算起，到城头山开始筑城止，稻作农业已在城头山及其周边地区走过了二、三千年的历史。啊，我蓦地悟出一个结论：城头山决不是上帝的赐予，决不是蛮荒之地忽然冒出的奇迹，她是二、三千年远古农业经济的沉淀与堆积。
古稻田被埋在夯土城墙底下，孤寂地熬过了六千多年的光阴。我相信，它一定有太多的凄苦，太痛楚的经历。它一定目睹了六千年前筑城与捍卫生存土壤的喧嚣、倾轧和斗争。这场斗争的结果很可能就是古稻田旁祭祀坛的杀殉。
人们现在看到的祭坛，除那些清晰可辨，能反映祭坛建筑规模宏伟的柱眼及放置祭品的若干土坑外，就是那些或无头颅，或反绑双臂被杀殉者的人体骨架。你不用去想那时的人为什么分居隔室地居住；死后为什么随葬品多寡、贵贱悬殊，只单看那些人体骨架，你就能嗅出六千年前的血腥；就能听到来自远古歇斯底里的呐喊；能看到阶级、统治、王权，甚至能看到初具雏形的国家机器。这些文明社会不可或缺的东西居然扛着鲜血淋淋的屠刀走来，而这就是历史，就是文明，就是人们追寻的城市之魂。
我为城头山顶礼!她是一座城；她是人类发展进程中垦植者、拓荒者、殉道者的苦难家园；她是中华民族文明婴儿的摇篮。虽然以后的岁月里摇篮在这里不曾再见，但我想，这只摇篮一定是有一根长长的绳子固定着，绳子的顶端就系在女娲补天的五色石上，一代又一代的华夏传人接力似的轮换着推动这根吊绳，于是，摇篮就在长江和黄河流域之间来回摇荡。如果把她看成钟摆，她带动的指针，记载的一定是中华民族文明发展从城头山开始的六千年历史征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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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3-19 10:34:2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