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铿《侯司空宅咏妓》校注与解读

涔阳老客

侯司空宅咏妓

佳人遍绮席①，妙曲动鹍弦。

楼似阳台上，池如洛水边②。

莺啼歌扇后，花落舞衫前。

翠柳将斜日，俱照晚妆鲜③。

[题解]
    诗题下原注：刘删同赋。刘删，仕陈为长史。候安都为侍中大将军，引为宾客，与记室参军徐伯阳、中记室李爽、记室张正见、左户郎贺彻、学士阮卓、黄门郎萧铨、三公郎王由礼、处士马枢、记室祖孙登、比部贺循等为文会之友，故与阴铿有交集。刘删《侯司空宅咏妓》：石家金谷妓，妆罢出兰闺。看花只欲笑，闻瑟不胜啼。山边歌落日，池上舞前溪。将人当桃李，何处不成蹊。与阴铿的这首比，高下自见。
[异文]
①遍，《艺文类聚》《玉台新咏》作徧，遍的古字。②水，《初学记》《文苑英华》《锦绣万花谷》《玉台新咏》作浦。③俱，《玉台新咏》作偏。俱照，《初学记》《文苑英华》《锦绣万花谷》作偏是。
[注释]
1.佳人遍绮席：佳人，美人。此指候安都府中歌妓。绮席，华丽的席具或盛美的宴席。
2.妙曲动鹍弦：妙曲，美妙的音乐。鹍弦，用鹍鸡筋做的琵琶弦。此代指精美的乐器。唐段成式《酉阳杂俎》卷六“乐”：琵琶弦用鹍鸡筋。
3.楼似阳台上：阳台，用楚襄王巫山之典，见《和登百花亭怀荆楚》注释5。将候安都府中楼阁比作楚襄王巫山会神女之阳台。
4.池如洛水边：洛水，用三国魏曹植《洛神赋》故事。《洛神赋》谓，洛水有女神名宓妃，“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瑰姿艳逸，仪静体闲。”此二句用典故极写候安都府歌妓的美貌。
5.莺啼歌扇后：歌扇后莺啼的倒装，谓歌妓从手持的歌扇（歌舞时所持扇）后发出的歌声仿佛如莺啼燕鸣，娇娆婉转。
6.花落舞衫前：可以理解为歌妓的头饰坠落在舞衣上。形容歌妓的舞姿美妙动人。
7.翠柳将斜日：将，快要。翠柳快要接近西落的太阳，言将至傍晚。
8.俱照晚妆鲜：俱，全，都。意谓夕阳的余晖照在歌妓晚间的妆容上，显得更加美丽鲜艳，楚楚动人。
[解读]
    首联从大处落笔，一个“遍”字写侯府歌妓之多，一个“妙”字写歌姬歌声之美。妙曲动鹍弦，是鹍弦动妙曲的倒装，谓弹奏起精美的乐器以助美妙的歌声。颔联不直接写歌妓的美丽动人，而使用两个写美妙女子的典故来比喻，以一胜十，见其手法高明。因为在诗中要用非常有限的几个字写出女子的美貌是很困难的，而用典故，只要读过典故的读者，马上就能意会出比字面丰富得多的内容。同为咏侯府歌妓，刘删的那首用了“看花只欲笑，闻瑟不胜啼。山边歌落日，池上舞前溪”两联写歌妓的美，都不能与这两句相比。而“莺啼歌扇后，花落舞衫前”又比“山边歌落日，池上舞前溪”要精彩得多。清陈祚明赞其可比盛唐佳句，流丽自然。难怪当时号称文坛领袖的徐陵都要向陈文帝推荐阴铿。尾联写歌舞直到日暮，通过“日照晚妆鲜”再次写侯府歌妓的美貌，呼应首句，突出歌舞盛宴的奢华，似乎又有言外之意，沉迷其中的人自然不能读出。这也是梁陈之际，达官贵人纸醉金迷、醉生梦死之荒淫生活的写照。从这个角度看，此诗自有其历史意义。
[集评]
    宋吴幵《优古堂诗话》“咏妇人多以歌舞为称”条：古今诗人咏妇人者，多以歌舞为称。……陈阴铿《侯司空宅咏妓》诗云：“莺啼歌扇后，花落舞衫前。”陈刘删亦云：“山边歌落日，池上舞前溪。”……刘希夷《春日闺人》诗云：“池月怜歌扇，山云爱舞衣。”以“歌”对“舞”者七，以“歌扇”对“舞衣”者亦七。虽相沿以起，然详味之，自有工拙也。杜子美取以为《艳曲》云：“江清歌扇底，野旷舞衣前。”
    宋吴曾《能改斋漫录》卷八“沿袭”也录《优古堂诗话》“咏妇人多以歌舞为称”此条此段文字。
    宋阮阅《诗话总龟·后集》卷四一也录上段文字，末注出处为《复斋漫录》。
    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四〇“丽人杂记”条亦由《复斋漫录》引此条。
明冯惟纳《古诗纪》卷一五二《别集第八·品藻六·通论》亦录上文，云出《复斋漫录》。
    明周婴《巵林》卷四“歌扇舞衣”条：梁陈习尚妖淫，词篇多以取俪。阴铿《咏妓》诗曰：“莺啼歌扇后，花落舞衫前。”……卢思道《后园宴》曰：“媚眼临歌扇，娇香出舞衣。”盖六代绪风，唐人皆效之。然韩愈陈言务去，而《春雪》诗：“已讶陵歌扇，还来伴舞腰。”玄宗发言如丝，《兴庆宫》诗：“舞衣云曳影，歌扇月开轮。”亦不脱脂粉之习，佳丽之移人久矣。宋春国公主薨，神宗赐輓词曰：“帐深开翡翠，珮冷失珠玑。明月留歌扇，残霞散舞衣。”胡元瑞《诗薮》谓“有唐味。”未知其拾六朝余瀋也。
    清吴景旭《历代诗话》卷一九“赋·歌扇舞衣”条：王勃《春思赋》：“敛态调歌扇，迴身正舞衣。”吴旦生曰：……老杜亦云：“江清歌扇底，野旷舞衣前。”则唐人已用之。余观子安赋，则唐初亦作此语。且考子安之前，陈阴铿诗“莺啼歌扇后，花落舞衫前。”……则此语之起亦久矣。
    清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卷二九收录此诗，末评曰：五、六盛唐佳句，流丽自然。
    清仇兆鳌《杜诗详注》卷一《题张氏隐居二首》：“涧道馀寒历冰雪，石门斜日到林丘。”注：谢灵运诗：“披云卧石门”，阴铿诗：“翠柳将斜日”。
    《杜诗详注》卷三《城西陂泛舟》：“鱼吹细浪摇歌扇，燕蹴飞花落舞筵。”注：阴铿诗：“莺呼歌扇后，花落舞衫前。”歌扇，歌者以扇障面也。
    《杜诗详注》卷一二《数陪李梓州泛江有女乐在诸舫戏为艳曲二首赠李》：“江清歌扇底，野旷舞衣前。”仇兆鳌注引录《复斋漫录》“古今诗人咏妇人者，多以歌舞为称。……”见前条。
    清吴兆宜《庾开府集笺注》卷一《春赋》：“影来池里，花落衫中。”注：阴铿诗：“莺啼歌扇后，花落舞衫前。”
    清宋长白《柳亭诗话》卷六“俪句”：骈俪之起在汉，《八变歌》《君子行》，微露其机。《艳歌》二首，始作叠句。至蔡伯喈、郦文胜，萌芽渐盛。潘、陆以降，斯蔓衍矣。然生成古调，风骨犹存。……阴铿……“莺啼歌扇后，花落舞衫前。”

朱明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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