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铿存疑诗《昭君怨》考证、校注与解读

涔阳老客

昭君怨

跨鞍今永诀，垂涕别亲宾①。

汉地随行尽②，胡关逐望新。

交河壅塞雾③，陇日暗沙尘④。

唯有孤明月⑤，犹能远送人⑥。

[题解]
    此诗为《阴常侍诗集》最末一篇，诗题下原注：按：此诗《乐府》作陈昭。《艺文类聚》卷三〇收录此诗，题作“陈明昭君辞”，而子坚本集载之。《六朝诗集·阴常侍集》亦收录此诗。《文苑英华》卷二〇四于阴铿名下注曰：“一作陈昭。”《古诗纪》卷一一六陈昭《昭君怨》下注曰：“阴铿集亦载此诗。今从《乐府》作陈昭。《艺文》又作陈明，疑即昭也。”《乐府诗集》卷二九、《古乐苑》卷一五、《石仓历代诗选》卷一〇、《古诗镜》卷二七、《古俪府》卷三，或归于阴铿，或归于陈昭。
    昭君，晋时避司马昭之讳作明君，后世亦有称明君者。《乐府解题》曰：王嫱，字昭君。《琴操》载：“昭君，齐国王穰女。端正娴丽，未尚窥门户。穰以其有异于人，求之者皆不予。年十七，献之元帝。元帝以地远不之幸，以备后宫。积五六年，帝每游后宫，常怨不出。后单于遣使朝贡，帝宴之，尽召后宫。昭君盛饰而至，帝问欲以一女赐单于，能者往。昭君乃越席请行。时单于使在旁，（帝）惊恨不及。昭君至匈奴，单于大悦，以为汉与我厚，纵酒作乐。遣使报汉，白璧一只，騵马四匹，胡地珍宝之物。昭君恨帝始不见遇，乃作怨思之歌。单于死，子世达立。昭君谓之曰：为胡者妻母，为秦者更娶。世达曰：欲作胡礼。昭君乃吞药而死。”汉至梁陈，文人士子每以昭君为题作诗。
    按：陈昭无传。《古诗纪》陈昭名下曰：“义兴国山人庆之之子。在梁以军功封永兴侯。卒，昭嗣位。”据《梁书》卷三十二陈庆之传，陈昭系陈庆之长子。陈庆之生前战功卓著，累迁散骑常侍、左卫将军，以军功封永兴侯。陈庆之死后，陈昭承其爵位。南朝陈何胥有《哭陈昭》诗：“思人适旧馆，寂寞非一原。无复酣歌乐，空余燕雀暄。落辉隐穷巷，秋风生故园。抚孤空对此，零泪欲奚言。”可知陈朝时陈昭已死。陈昭入陈后任何职，史无载。目前所知收录唐以前诗文最早最全的是由唐欧阳询编撰、成书于唐武德年间的《艺文类聚》。该书收阴铿诗32首，只有《班婕妤怨》《蜀道难》未收。收陈明诗一首，即《昭君辞》。唐时无刻板印刷术，均为手抄。今传本均为宋本、明本。据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影印汪绍楹先生校点的南宋绍兴刻本《艺文类聚》，该原文为“陈明昭〇乐府诗集二十九作陈昭.按晋讳昭作明.当是陈昭沿旧称作明君辞.后人误倒君辞曰.跨鞍今永诀.垂涕别亲宾.汉地随行尽.胡关逐望新.郊河雍塞雾.陇日闇沙尘.唯有孤明月.犹能远送人.”如果忽略这段注文，则原文是：“陈明昭君辞曰：跨鞍今永诀，垂涕别亲宾。汉地随行尽，胡关逐望新。郊河雍塞雾，陇日闇沙尘。唯有孤明月，犹能远送人。”上海图书馆藏南宋绍兴年间刻本于阴铿《班婕妤怨》诗后录此诗，尽如此文。则作者为陈明，非陈昭。中华书局1979年整理出版的宋郭茂倩《乐府诗集》卷二九“相和歌辞四”载陈昭《明君词》：“跨鞍今永诀，垂泪别亲宾。汉地行将远，胡关逐望新。交河拥塞路，陇首暗沙尘。唯有孤明月，犹能远送人。”末注曰：“①陈昭，《英华》卷二〇四作阴铿。②行将远，同上作随行尽。③塞路，同上作寒雾，《诗纪》卷一〇六作塞雾。”则误为陈昭，自郭茂倩始。按上述注文，是将明、昭二字误倒为昭明，因晋时避司马昭讳将昭君改明君。郭茂倩因后人依晋习将昭君辞作明君辞，而将陈明误为陈昭，纯系想当然。其原因可能是史书上南朝找不到陈明，只能找到陈昭，故以为陈明为陈昭。陈后主叔宝有子陈明，未受封，《陈书》《南史》亦无传。陈后主有《昭君怨》，其子也可能和作，《昭君辞》作者是否即此陈明，难以确定，或另有陈明其人也未可知。查《南朝五史人名索引》，陈明在《陈书》卷二十八464页、《南史》卷六十一1501页，然均为陈庆之子陈昭事。可见误人之广。此诗究系阴铿，抑系陈明，仍然存疑。然而根据《昭君怨》这首诗的格律，完全合乎五律的平仄格式和粘对的规则，出自陈昭很可疑，出自阴铿更合理。
[异文]
①涕，《乐府诗集》《古诗纪》《古乐苑》《石仓历代诗选》《古诗镜》《古俪府》作泪。②随行，《本集》作行随。随行尽，《乐府诗集》作行将远。《古乐苑》注：随行尽，一作行将远。③交，《本集》《六朝诗集》等均作交，明刻本作郏，汪绍盈点校本作郊。壅，《本集》《六朝诗集》等均作拥，《艺文类聚》作壅。塞，《本集》《六朝诗集》作寒，《本集》注：一作塞。《艺文类聚》《古诗纪》《古乐苑》《古诗镜》作塞，《石仓历代诗选》作断。寒雾，《文苑英华》注：一作塞路，《乐府诗集》作塞路。④日，《文苑英华》注：一作首。《艺文类聚》《文苑英华》《古诗纪》《古乐苑》《石仓历代诗选》《古俪府》《古诗镜》作日。《文苑英华》注：一作首。⑤有，《本集》作且，注曰：一作有。《六朝诗集》《艺文类聚》《文苑英华》《乐府诗集》《古诗纪》《古乐苑》《石仓历代诗选》《古俪府》《古诗镜》作有。⑥送远，《艺文类聚》《乐府诗集》《古诗纪》作远送，《文苑英华》：一作远送。送远人，《石仓历代诗选》作远照人。
[注释]
1.跨鞍：鞍，马鞍。跨鞍，跨上马鞍。
2.垂涕：垂泪。亲宾，亲戚宾朋。
3.汉地随行尽：汉朝的地域随着北去的行程而逐渐远去。
4.胡关逐望新：胡，古代称呼北方或西北方的少数民族。胡关，北方少数民族地区的关隘，或指雁门关，在今山西省代县雁山顶上。逐，逐渐，又有放逐的意思。逐望新，向北骋望，异域风光越来越陌生。
5.交河壅塞雾：交河，此处应指西域招哈河，在今新疆吐鲁番市西高昌区，又名交河。汪绍楹先生校点的南宋绍兴刻本《艺文类聚》作郊河，误。萧绎《燕歌行》有句“金羁翠眊往交河”可证。《汉书·西域传》：交河城“河水分流绕城下，故曰交河。”《元和志》卷四〇交河县：交河“出县北天山，水分流于城下，因以为名。”《清一统志·吐鲁番》：招哈河“在吐鲁番西十里，亦名交河。源出招哈和屯北金岭中，南流分两支，环城左右而南注，至城南折西南流二十里入于沙碛。”壅，堆积。塞雾，塞外之雾。塞，要塞，引申为边境。塞外，边境之外。
6.陇日暗沙尘：陇，古代指今甘肃省一带。此处泛指西域。意谓西域的太阳为沙尘所遮蔽而昏暗无光。
7.惟且：唯有。
[解读]
    这首诗写得凄恻幽怨，动人心旌。首句“跨鞍今永诀”。跨上马鞍，今生就此永诀了！此生离死别也，今生将难以再相见，定下全诗哀怨基调。面对前来送行的亲戚宾朋，唯有垂泪以对。随着辘辘车声、萧萧马鸣，熟悉的亲切的汉朝的地域渐渐远去，陌生的肃杀的胡人的地域渐渐迎来，那是一片吉凶未卜的地方啊！远远望去，天山脚下的交河腾涌起弥天的雾霾，陇地的寒日被漫天的尘沙所遮蔽。漫漫长路，凄凄夜晚，只有那挂在天边的明月远远地瞩望着行人。诗处处以塞外的荒凉寂寞衬托昭君幽寂苍凉的心境，胡关、交河、陇日逐一提示着今后生活的寂寞难耐，将要嫁与的单于又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这一切都是未知。今后的日子只有靠自己独自面对了！这首诗是一首标准的七律，诗中平仄交替、相对相粘、颔联颈联对仗等律诗规则非常严整，如为阴铿诗，当与《新成安乐宫》同时或在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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