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离开我们快16年了。今天再发表这篇文字的时候,96岁的母亲已经仙逝一周年。 我的父母普通而优秀,不仅和天下父母一样,为生计勤劳简朴,为命运百折不挠,为子孙呕心沥血,而且,具有一般农民少有的开明眼光和豁达胸怀。他们靠这些,拉扯着我们五姊妹,从民主主义革命到社会主主义革命,从抗日战争到解放战争,从旧社会到新社会,从极“左”到拨乱反正改革开放新时代,一路走过六十多年。 为了这个家,父亲一辈子委曲求全,忍辱负重,饱受冤屈——为躲壮丁而当保丁、甲长和被拉夫等政治历史问题牵连儿女,影响其前途;“共产风”刮走了自家住宅,拖儿带女五移其居,八年流离失所;优秀的生产队队长在文化大革命中莫名其妙地遭到批斗,当了“走资派”。这些,都是我亲闻亲历,至今感念的。
好队长遭批斗慌乱中竟喊错了口号 一九六七年,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轰轰烈烈,如火如荼,全国从上至下揪走资本主义的当权派。我六六年下半年进澧县二中(现一中)读初一,文化大革命开始,学校停课参加革命,年底,响应中央号召,回到斑竹完小复课闹革命。 仲夏的一天,我刚放学回家,就听说晚上开批斗会,造反派发动群众揭发批评我父亲。我又气又急又恼,简直不敢相信,象我父亲这样敬业的干部还挨批斗。来不及吃饭拉起弟弟去晒场看个究竟。 会场设在队屋经常开会的那间屋里,屋内外斜贴着十多张红绿标语,口号内容与学校和社会上大同小异,但有两条醒目而揪心:打倒三生产队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三生产队的走资派滚下台去!墙的两边拉着两根麻绳串着十多份大字报。有一半显然是抄的报纸、传单,有一半是揭批石公大队和三生产队走姿派的,文体不伦不类,语句八九不通,有两篇文章马马乎乎,出自我队刚毕业的一位初中生之手,他也是大队红卫兵。 记得我父亲的问题主要有: 劳力管的太紧,批评人不留情面,以长辈、队长自居,自以为了不起,神气凌人,是可恶的楚霸王。这既是爹的优点,又是缺点。对己严,对家里人严,对社员也一样严,批评人都不留情面,并不是以领导和长辈自居,而是尽其职责,工作方法欠妥罢了! 放任资本主义泛滥,社员的多占自留地,大肆开荒,扩大屋后庭园,漫山遍野鸡鸭牛羊成群,地头堤边瓜果菜蔬占道,屋前房后松竹果林追天。对这个问题,我当时迷惑不解:社会主义的生产队,怎么能发展资本主义?父亲该批;但回家一端碗,又觉得父亲没有错,不就是这样集体为主家庭为辅,才吃几天饱饭吗? 只抓生产,不抓革命,只埋头拉车,不抬头看路,包庇富农分子袁左才,开会时从不批判阶级敌人。当时我认为父亲敌我不分,路线不明,父亲活该!老师说,地主富农剥削本性改不了,时刻想变天复辟。 教育子女不严,两个孩子经常在集体山上砍柴火,在集体稻田扯猪草,损坏了树林和禾苗,还把大堰东头的大樟树蔸快劈完了。这问题不应批评父亲,都是我不好!但是,我也有些屈,我和弟弟上山只砍杂草,从没损坏大小树木,更没有进封山;下稻田是扯猪最爱吃的鸭舌子草和高产的蚱草,除草中耕,反倒促进禾苗发育!劈那樟树蔸错了,但参与的还有三位堂兄弟,也经过生产队干部同意,况且这大树蔸呆在那儿多年没人理睬他。 晚饭时,父亲脸色严峻,没有说话。我把大字报的事告诉了他。他说:“已知道了,你们不懂。”我们都说:“爹,你真冤!”,他坦然说:“心中无愧,不怕打雷。”说完,和往常一样背着锄头参加批斗会去了。那时, 母亲去部队探望哥哥隔在外地而不通信息。 强烈的自尊心制止我们姐弟仨都没有去会场,不忍目睹父亲被批斗的屈辱现实,只在家里焦急的等待父亲平安无事归来。 不到两个小时,父亲焦虑地走进屋来。“拐哒,闯大祸了,创大祸了!真苯,怎么把口号也喊反了?”父亲连连说过不停。原来,会上他做检讨后,振臂高呼时,慌乱之中将“打倒”与“万岁”对象完全颠倒,但瞬间自我发觉,立即更正,呼喊三遍正确口号,又反身跪在毛主席像前大声忏悔:“我罪该万死,罪该万死!”在与会群众、造反派的谅解下才站起来。 好在父亲是一个群众拥护的好队长,群众信赖他理解他,好在群众基本上都是宗亲,连两个红卫兵都是他的孙辈,不然,“现行反革命分子”进监狱了,父亲和我们全家的历史也将重写! 因当保丁甲长殃及后代而摔碎了坛坛罐罐 记得那是一九七七年九月的一天傍晚,我结束一天的工作回到家里时,屋中一片狼藉:父亲在床上喘粗气、生焖气,母亲在微弱的灯光下打扫瓦砾。母亲讲,父亲听说,我转国家干部没批准,又是因为他的历史问题,多年的积怨、委屈终于使父亲怒不可遏,摔破了家里的坛坛罐罐,向老天倾诉多年的冤屈,向社会讨回公道——也真是,他何罪之有?即使他千错百罪又与儿子何干? 因为父亲解放前为躲壮丁而当了两年保丁、一年甲长,又被拉夫,这些政治历史问题,不仅使他经常被清查而抬头不起,而且,部队哥哥两次提干、我转公办教师都先后因此而泡汤。这次,我作为优秀的农村基层干部转国家干部,县里通过后,公社党委也告诉了我,要我安心工作不做高考的准备(当时,是恢复高考的第一年)。谁知就在离高考仅十多天的关键时刻,转干的事报常德地区没批准,原因是父亲的历史问题。 其实,父亲的这些所谓问题,是非曲直可暂且不论,但从当时起因来,就我这草根家庭来讲,也算是奇冤吧!请看我父亲是怎样当保丁,任甲长,又怎样拉夫充军的。 国民政府拉壮丁时,我父亲三兄弟,大伯已过龄,二伯有腿疾,按“三抽一”的标准,只有我父亲年轻健康,符合当兵条件。按理说男儿应当驰骋疆场马革裹尸,但由于国民政府腐败无能,外战外行,内战内行,当时老百姓都躲壮丁,兵慌马乱的,怕参军丧命。我祖父母、母亲坚决不让我父亲当壮丁,在亲朋好友地帮助下,变卖田产、东借西凑,八十块大洋免了壮丁。 但债务分文尚未偿还,替代当兵的人却逃回了,免不了还是要我爹去。父亲真的躲起来了。好在有个族亲与保长要好,经融通让父亲去保上当保丁,无报酬,自带伙食,尽管是义工,但既勉了性命之忧,又照顾了家庭父母妻儿。 在保里什么事都得干,由于抓丁、凑粮是其本职,角色尴尬,左右为难,不仅积下民怨,而且,经常被上司责骂,几次因放走壮丁而遭痛打,有次被打碎一根楠竹扁担——每说到此父亲总伤心落泪。在保上两年。父亲度日如年,以消极怠工、身体多病为由以赖掉“保丁”这个差事。保上说,不干保丁可以,但要干甲长,父亲想,尽管仍是“义工”,但可以再不受那要人要粮的窝囊气了。我父亲就这样又无奈地当起甲长来了。 这种遭遇也算历史政治问题?不能算!下面的遭遇更不能算。 一九四九年初的一天傍晚,爹帮娘抬尿桶去菜园后,转身坐在路边休息,恰遇两个国民党败兵从此经过,顺手拉上父亲,将行李搁在父亲的肩上,巧言只挑一段路,担任甲长不足一年的父亲信以为真。谁知一到大堰当就关在屋子里,强迫换装当兵,并当即随部队出发。刚出发时就亲眼看见穷凶极恶的匪徒枪决了三位逃跑的新兵和挑夫。父亲懊悔不已,恐惧非常,饮泪含恨地跟着前进,以随机应变逃回家去。 母亲浇完菜,回头不见父亲,叫无音,找无影。邻居袁佐才说,远远见得父亲好象跟着一个当兵的挑着担子,朝大堰当方向去了。母亲才知父亲被乱军拉夫去了,以为他马上就会回来的。谁知一去几天去杳无音信。母亲怎不焦急?别的不说,仅三个小孩哭闹着就够楸心的了。我大姐姐九岁,哥哥三岁,小姐姐刚满月。 父亲不露声色,装着跟定部队的样子,但暗暗记住来的路线,以寻机逃脱。过江的第二天傍晚,部队宿营,父亲他们住的房子,全是用土砖砌成的,他心里一亮,有半分主意了,装着拉肚子,先后出屋三次,查看地形,见屋后松竹环抱,下定了今晚出逃的准备。 恰好,睡觉时,父亲的地铺头顶后檐墙。泥瓦匠技术和枪上那把刺刀派上了用场。待伙伴都熟睡时,父亲偷偷的拆下刺刀,蒙在被子里用刺刀(当砌刀)慢慢地戳空砖缝,但墙体相对坚固,扒着也不易用力,进展相当慢。中途休息时,正遇上查铺,夺过一劫。 许久许久,总算推出一块墙砖,人已是筋疲力尽。还来不及休整,突然传来鸡鸣狗叫声,父亲在恐惧中忘记了疲惫,用尽平身力气,一刀一刀地撬呀,戳啊。有了第一块墙砖的空洞,终于戳掉第二块墙砖。待撬掉第三块墙砖时,已近天亮,屋外已有隐隐约约的人声,如按计划再戳掉第四块墙砖的话,就性命不保了。说时迟,那时快,父亲将简 单衣物塞出洞外,趴在铺上蒙着被子拼命地从洞里往外钻。钻出屋外时,胸、背已是遍体鳞伤,血肉模糊。 此时天已拂晓,穿上衣服刚逃出屋后松竹林园,园子那头跑来一个兵,父亲拔腿就回跑,但那兵见了也回头跑去。也许是老天的安排,两人跑来跑去,又撞在一起,这才恍然大悟,彼此都患难兄弟,都是逃生的,而且同方向!他们跑进一户农家,得到了两位老人的掩护和安排。也是同病相怜,老人唯一的儿子拉壮丁出去已两年,是死是活没消息。二老把父亲他们当儿子,帮他们换了便衣,炒了两升蚕豆以路上充饥,巧妙地送他们走上回家的路。 经过半天奔走,大江拦着了出路,桥两头关卡严查来往行人。经打听,乡长姨太二十出头,是澧县人,讲慈悲,重乡情。父亲他们设法去了乡政府,跪在乡长姨太面前诉说原委。名不虚传,姨太让他们化装成她家挑夫顺利地过了江。 六天了,父亲还没消息。心急如焚的母亲清早去大堰当抽彩、算命,说是今天应该回来,不然就要再等七天。果然,深夜,父亲拖着溃烂的身躯回来了. 父亲被拉夫这件事,一直是父亲历史问题的疑点: 一是父亲为何顺从拉夫而不去反抗?我想也许他见那兵累得要死而顿生怜悯之心,也许他是一甲之长,国民政府的最底的官,政府的兵有难甲长有责任罢了!二是这段时间究竟干了些什么,既无人证,更无物证、言证,怎么也说不清楚。疑点就是污点。父亲历经磨难,虎口逃生,也毕竟只七天时间,难道还来得及干反共反民的坏事不成吗? 八年五移其居却无怨无悔 依稀记得,老屋坐南朝北,土墙,清瓦,三间正房,和堂兄先祥各住一间,堂屋共进出,我家还有一间偏屋,盖的稻草。虽然这屋不大,但它却依山傍水,风景秀丽。屋坪前那口堰静静的清清的,我们号称它为大堰,我们打过水漂,滑过冰,戏过水,水比矿泉水还好喝,喝了从不肚子疼。屋后是茂密的竹林,楠竹、山竹、水竹、还有石竹间杂其中。钻过竹林,树林莽莽,松林中偶尔发现几根板栗、泡桐、香椿,还有杉、柏。白天没有大人我们从不敢进去,怕老虎、蟒蛇、马彪和奸狗。 一九五七年春,突然有一天,父亲回到家里,脸阴沉沉的,说高级社要拆我们的屋子去做晒场,妈说,不!爸说,任老虎(支部书记姓任振法)说了,谁不拆就杀谁的头!老虎真的来了! 说拆就拆。我们一家被安排在山后工匠湾谭引宣的偏屋里,分成前后小小三间,第一间放工具杂物,中间厨房做饭吃饭,一家五口挤在里屋。这里一住就是三年多。 一九六零年初,我们又搬到冲下公共食堂隔壁,先在凉亭挤了几个月,然后搬进李泽环的一间正屋里,也是三间,一直住到六一年秋。 在这五年多的时间里,发生了许多故事,我的许多经历和体验是不可多得的无价之宝。轰轰烈烈社会主义使我的家乡农村翻天覆地。“三面红旗”——总路线、人民公社、大跃进象狂飙一样席卷全国,震撼世界。然而,昙花一现的“公共食堂”留下了大饥荒,“大炼钢铁”开掘了砍伐森林、破坏生态之先河,不可一世的“放卫星”使虚报浮夸之风登峰造极,前无古人。 这几年,我五至九岁。时代留给我们这些儿童的是饥饿,除了饥饿还是饥饿。公共食堂根本吃不饱饭,家里又不准见烟火,我们只得单个或合伙地去偷摘还没有成熟的毛桃、麦李、黄瓜、菜瓜、蚕豆、红薯。也公开的学着大人们在打谷坪偷来小麦、黄豆、苕(作绿肥用)籽等刚脱粒的粮食,用陶片、破锅在山上隐蔽处烧烤充饥。当然,我们也经常被发现,被母亲心疼地打过,干部们处罚过。 为了吃一小碗副食(萝卜菜米咀粥)或一个红薯,曾几次夜里和大人们一起在山上“啦呜”,也有几次白天和同伴们站立山头敲锣打鼓,也经常去山后为食堂搬几块柴火。 还有,玲姐用野葱做的谷糠耙靶好香好甜,至今回味无穷。每当我想起那次,为吃几个糠粑,同哥哥去大队加工厂,想弄点风车二口料却空手而返时,似乎泪水还挂着腮边。我何只流泪,我还经常哭过,有一次是呼天嚎地的哭,有生以来最揪心的哭! 该死的公共食堂,对吃长饭要营养的小孩子,每餐只给三两米的饭,狼吞虎咽两分钟完事,上餐等不得下餐,肚子成天哇哇叫。不懂事的我,总以为妈将粮食攒在那里,经常对着妈闹情绪。姐姐为妈不平,干脆要妈把我的那份饭票交我自己管理,我巴不得。我视饭票为生命,严严地装在自做的一个纸皮包里,放在枕边垫被下。 有一天开饭时,我那度命的饭票,突然不翼而飞,姐姐、弟弟没拿,妈妈也没拿,我哇哇地哭起来,一家人帮我找,床上翻乱了,床下只差掘地三尺。妈恼不过,敲我两丁拐,我顿时嚎啕大哭,不禁叫起爹来,可惜我爹在十里之外的戈头峪大队副业厂工作,他是听不到我哭的。闯下弥天大祸,担心饿死了 这一哭,惊动了食堂吃饭的好多人,也惊动了食堂的事务员。事务员说,找不着先借票吃饭再扣票,我才如释重负,和着眼泪吃下了那已跌气的三两(老秤16两1斤)饭。倒是这餐饭觉得饱饱的。其实虚惊一场,事后,饭票还是在垫被下,只是到了床中间罢了。也许是当时找急了,也许是谁开了个玩笑。 这今天看来,那个时代的确给新中国开了个很大的玩笑!这不,食堂办不下去了,六一年初,所剩无几的炊具各家分领回去,山丘里又冒出了缕缕青烟,尽管每天喝着野菜稀饭,但人们一个个容光焕发,喜气洋洋。 接着,又有好消息了。整风整社开始,扫除“一平二调”共产风。按政策,集体拆除我们的老屋要赔偿,我们现在住的房子要马上归还房东。我家的房子早没了,大队研究给我们补偿八十元钱,房子自己想办法。父母傻了眼,没做声也没领钱,经过一夜的深思熟虑,果断地做出决策:坚决要房子,不要八十元。 尽管大队同意了,但老屋是没法住的。我家老屋五七年拆建为三队晒场后,一年后又拆建为九队晒场,建在山岭上,这条山岭将七队冲与九队一字分开。 岭上一千多平方米的晒谷坪。坪中央十多根陈旧而单瘦的木柱子吃力地支撑起一架瓦棚,一架千疮百孔、摇摇欲坠的瓦棚,一架没有任何墙体的敞棚!这就是我的老屋的根。这显然是不能住的!为了迅速改变寄人篱下的处境,除了出集体工外,父母一方面夜以继日为房子翻修准备材料,一方面起早贪黑在自留地精心耕种小菜、杂粮。也好在瓦匠世家,连父亲两代六个、外加舅舅七个瓦匠,亲戚邻居一拢来,五天时间就将一架敞棚翻修成一座土屋了。 我们高高兴兴地搬进了新家,虽然房子的内墙、隔墙和两斗山墙尖全是用篱笆糊成的,且山墙屋檐下还有透风的大小窟窿,但总算回到了离别五年的属于自己的临时的家。 一九六三年秋,我们最终搬回三队,新房建在瓦匠湾离大堰二百米山咀下,座东朝西,两正一偏,十九步檩的进深。我在这里一直生活到一九七八年三月。
新华网原文:http://cdlwx0489.home.news.cn/blog/a/0101007D4BD10D0ED12670FF.htm
新浪网原文:http://blog.sina.com.cn/s/blog_4d7eae790102vddl.html
来源: 感念父亲三件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