浏览清嘉庆《常德府志》,兴趣集中在《科第坊表》上。原以为杨嗣昌三代立了两座牌坊,已经是空前绝后了。何曾想到,在常德,仅明代杨褫一人竟然先后被立解元坊、进士坊、都谏坊和银台坊四座牌坊,一举创下了“吉尼斯记录”。又查明嘉靖《常德府志》,卷之十八载有杨褫的《复黄巡抚书》、《山庄言志》和《复邓巡察书》三篇文章。 我虽然反感这种劳民伤财的牌坊旌表纪念形式,但又不得不佩服这三篇文章体现的民本理念、桑梓情怀,以及抨击弊政的耿直。杨褫这位从善卷故里走出去的古代朝廷命官,一生中无论是在什么地方,无论级别多高,始终把家乡人民的冷暖放在心上,为解决老百姓的困苦鼓呼。尤其是在朝野对藩王的崇敬和颂扬声中,他却以明睿的眼光和胆略,毫不留情面地真实揭露和记录了藩王之害给常德人民带来的痛苦。 杨褫,字介福,武陵人。弘治五年(1492)乡试第一,弘治九年(1496)进士。他直言敢谏,正德期间以忤逆宦官刘瑾致仕回乡,在大西门内建闻山精舍,同蒋信、冀元亨等一道讲学。刘瑾败后,起用为吏科给事中,转官右通政使,晋升南太仆寺卿。 享国日久的明朝,以皇子王孙为主体的寄生群体越来越大,京城不堪重负,只得分封藩王以减缓皇族的压力,但人民却因此深受其害。杨褫在《复黄巡抚书》中说:常德本来贫瘠,又当水路之冲,靠天吃饭,没有工商厚利。而土特产收入,却又尽归荣藩王府所有。每遭旱涝,百姓坐以待毙。因此,惨不忍睹:
夫今日之患,实非它郡它时可比。闻诸天顺八年、成化五年虽尝以灾告,第未有若是之酷且烈也。夫岁饥而市若田产鬻若妻子,此常理也。悬膏腴之田,廉其价以缓旦夕之死,累日积月,而竟无与易者。此其理何哉!芥视其妻子而推以与人,始也斗粟易以妻,升粟易以子,今也不责升斗,漫以与人,而人弗之愿。势何岌哉!
这段话是说,常德百姓今日的灾患,实在不是其他地方也不是其他时候可比的。听说天顺八年、成化五年也曾因遭灾而告遇到困难,但也没有像现在这样惨烈啊。人们因饥荒常常被逼得出卖田产和妻室儿女,这好像成了习以为常的事件。现在为了防止早晚被饿死,将肥沃的田土压低价格出卖,竟然几个月来无人交易。这哪里有什么天理呀!无奈之际,竟将妻室儿女看成小草而推给人家,原来妻子还可以换一斗粟米,孩子还可以换一升粟米,现在连一升米都不要了,随便给人家免得被饿死,别人还不愿意接受。情势是多么危急啊! 出现上述惨状的原因,除了天灾,还有人祸,即藩王府的残酷掠夺。自从荣王封在常德并世袭之后,常德府城以北太阳山直至今津市境内的大片山林,太阳山以东直至今汉寿境内的大量湖面,“尽入藩封”,成为荣王府收取租税的地盘,而常德原来正常的赋税和徭役还是要照旧。杨褫在《山庄志言》中,借一位老人之口揭露了上述事实:
天地固不加大于古也,五谷之生,五材之用有限焉;邑土固不加大于昔也,水路迓送之烦之费之外,重之以藩封焉。先王弛其利于民,多旷荡弗征之区也;今悉登税籍,岁佣其身,鬻其子以偿负焉。殚入竭出,额课恒不足以供也。而藩租,虽涝且旱,亦倒不容免焉。夫民恫若兹,孔哀也!
老者说,天地自古以来没加大,资源有限,田土无法增长,但是除了繁重的税负,还要负担荣王藩府的沉重赋租。先前的君王放弃许多利益给人民,很多方面从来就不征收赋税;而现在却全部登记在税册,老百姓成年服劳役,甚至卖掉儿女来偿付拖欠的数额。尤其是荣王府的租税,即使旱涝交加,也一概不免除。 在《复邓巡察书》中,他说得更为直接:何况一个小小的常德,荣藩王府建立以后,用作俸给的稻米、藩王的租税、土地税,歉收的年份也要照例缴纳。而正常需要操办的年赋、综合杂项的征税、草料需求,敦促催缴命令同时下达。 面对这样的情形,杨褫在《山庄志言》结尾处称:
夜枕,忆“长空有鸟度,白骨无人悲”之句,肆泫然涕下,重念吾邑悬命待尽,往援时,无可与谋者。袖手旁观,付之永叹。隐然一方之望,不亦大可恧与?野乏瓶粟之储,而阖门薄具饍粥,乃何德以堪兹福,不亦大可惧与?
夜间,常德人民的好儿子杨褫躺在枕上,吟咏着“长空有鸟度,白骨无人悲”的诗句,禁不住潸然泪下。家乡百姓危在旦夕之间,他想去援救,却连个商量的人也没有,只能发出无奈的叹息。面对一方父老的期盼,感到十分惭愧。家乡民间父老没有粮食储备,连吃点稀粥的最低诉求都无法实现,难道不让人揪心吗? 当时,荣藩王正处兴旺时期。在对藩王一片崇敬或者赞赏声中,杨褫能够独自一人真实地披露藩王的另一面;而明嘉靖《常德府志》的编纂者陈洪谟又能够将杨褫这些文章载入史册,我不能不佩服明代两位先贤的心系桑梓、刚直不阿、客观公正的高尚品质。
源于本人博客散文集《善德鉴》(2012年10月由中国文联出版社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