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讨喜
文/文金锋
红火大日头下，一张打稻机在稻田里“呜隆呜隆”地响着。
踩打稻机的是两个青皮后生儿，一个戴一顶烂草帽，脸上有几粒浅麻子，浑名“三麻子”，一个戴鱼瘪斗笠，说话脑壳一偏一偏，浑名“偏脑壳”。抱稻铺子的是两个打厰脑壳的十三四岁的学生伢儿，两张脸晒得象红虾公。另外还有负责出板桶和桃毛谷子的简嘴巴。打稻机在后面打着稻，跟着前面割稻的往前赶。弯腰割稻的除了偏脑壳、三麻子和简嘴巴的堂客，另外还搭了几个学生妹儿，都戴着新旧不一的草帽。 隔壁割完早稻的的大田里，单身老倌缺牙齿戴一个麻笠壳正“哟喝哟喝”扶犁挥鞭赶着一头嘿大的牯牛耕田，牛尾巴上的稀泥巴甩了他一身一脸。可能是脸上巴了一个牛蚊子，缺牙齿用手一拍，立刻成了一个大花脸。 这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未期，田土还未到户，“双抢”关里的大忙季节。三麻子这张板桶队长就安排的这一伴人。 抱稻铺子的伢儿腿脚勤快，只看见两只腿杆子在水田里来来回回，跑得打栽；割稻的妹儿手脚灵便，手里的割稻刀子动起花来，一点都不比大人差。三麻子和偏脑壳气力莽壮，作死地踩着打稻机的踏板。只可惜打稻机年久失修，又一直没有油过桐油，木板子里头含了水，笨重得很，踩起来费力。在晒破脑壳的太阳底下，两个人都累得红汗打黑汗，晒得象一个黑雷公。 踩着踩着，三麻子忽然对偏脑壳说:“我说偏脑壳，你今朝哪没腿杆子没得劲呢？莫不是昨日夜里被堂客缠起哒？” “你狗日的昨日晚上才不晓得到哪里跳园堤爬墙壁去了呢，腿杆子不出劲！”偏脑壳说。 “哪个不出劲？”三麻子脚一松，打稻子慢了起来。 偏脑壳也不答白，等两人合伙重新把打稻机踩转，也突然把脚一松。这回，打稻机完全不转了。“到底是哪个没得劲？”偏脑壳得意地问，脑壳几偏几偏。 “八两半斤”三麻子不由得大笑起来。笑得脸上的几点浅麻子一动一动。
其实，他们只是穷作欢而已，并不是真的想争个高低输赢。
当两个人重新把打稻机作死地踩起来时，送毛谷子打转身的简嘴巴突然喊了起来:“快、快些……看、看，新……姑、姑……娘、娘来……哒……” 两人转头一看，隔老远，大路上果然来了一伴娶亲的队伍。前边是抬嫁联的，后面走着接亲送亲的队伍。穿得一身新展不过、花梭打的新姑娘在队伍中间格外显眼一一那时节，乡里的大轿被破了“四旧”，砸了个稀巴烂，新姑娘早就不兴坐花轿了。三茶六礼订亲，边猪轮头过礼，铳炮火药、唢呐响器、打锣打鼓起亲的习俗也已经被取缔。婚丧嫁娶之类的红白喜事一律从简，新事新办。又不象而今有小车坐，新姑娘出嫁不管远近，就只有炼腿骨子劲，磨脚板皮了。 看见有新姑娘过身，两个人来劲了。三麻子取掉鱼瘪斗笠，忙喊:“新姑娘来哒，拦烟啦，拦新姑娘新郎公的香烟喜糖呀！”满田的人听得三麻子喊，一齐直起腰来，伸起脑壳朝大路上看稀奇。 隔壁田里的缺牙齿“喂一一”地一声喝住牯牛，摘下麻笠壳边扇风边朝这边喊:“要不要帮忙？” “不用，”偏脑壳摆摆手，抬了抬打稻机，见桶里还剩下半桶毛谷子，来不及装进箩筐，转头对简嘴巴和三麻子说: “来，帮帮手……”
三个人鼓起嘿大的劲，两个人在前面拉，一个人在后面推，使出老砣子劲硬是咬蛮把打稻机拖到路边。 那个年头，乡下文化娱乐出奇地缺乏。一年到头，除了看几回电影，翻烂几本图书，打烂几付扑克。平时，无事倒事，就只有寻些开心的事做。如果有新姑娘过路，栏新姑娘的香烟喜糖，也算得一件乐趣。 看见起亲的队伍越走越近，几个割稻的堂客停住家伙，麻麻利利走到路边看热闹。学生妹儿毕竟文范些，又有些胆小，不敢拢边，就站在田埂上望着。缺牙齿停住犁，也几步走拢过来。对简嘴巴说:“我看这生……姑娘长得而哈乖……”他因为缺了牙齿，嘴巴里关不住风，把新字说成了生字。 “是新、新姑……娘、娘，都、都……乖、乖得、得……欺、欺人……”简嘴巴说。 “简嘴巴，缺牙齿，等会你们两个都跟我把嘴巴闭起，莫说话，省得出禄丑。”偏脑壳交待。 “好……好，要、要……得、得……”简嘴巴答应。
这时，不晓得哪里钻出来几个小伢儿，有的还穿着开裆裤。跑到大路边上，望着越走越近的起亲队伍，一个大些的伢儿就一二三预备一一指挥他们一齐有板有眼地喊了起来:“新姑娘，咚咚呛，吃肥肉，屙通肠，撅起屁股晒太阳……” “走，走……隔远些……”偏脑壳连忙挥起鱼瘪斗笠驱赶他们，“哪里学的这些丑话，不许喊。再喊，等会不给你们吃糖果儿。”说话间，起亲的队伍走了过来。抬嫁联的走在前头，先过身。无非是抬了几样简睦的木器家什一一一架厨柜，一张抽屉，一张火桌，几把椅子，一个燃炉和一套围桶脚盆。都用大红磁漆漆过，照得人影子现。厨柜的两扇门上还画有“喜鹊赞梅”“凤穿牡丹”图画……另外的铺盖帐床，里面装着枕巾枕头、新姑娘的衣物、嫁什鞋、鞋垫的两口红漆脚箱也用轿扛抬着。全是清一色的后生伢儿，走得脚扳里生风，肩包上的轿扛一闪一闪，“咕嘎咕嘎”叫得欢转来。 等抬嫁联的一过身，偏脑壳一摆头，招呼三麻子几个就火急火燎地把打稻机横在路当中，拦住了后头一群人的出路。打稻机上面尽是稀泥巴，走路的人不敢挠过去。当然，他们也晓得这一团方的规矩，这是要喜新姑娘和新郎公的香烟糖果儿。就一齐停了下来，等路都管出面交涉。 这边就推举脑壳灵活，会说话的偏脑壳行事。偏脑壳朝对方一拱手，说:“恭喜恭喜，今朝是一个大吉大利的大喜日子，遇到这千百年的好事，都想沾沾喜气，讨点喜烟喜糖打发。” “同喜同喜！莫说讨字，喜烟喜糖人人有份。”路都管也会说话。赶紧从随身背着的帆布袋子里摸出一包烟来，拆开，不管对方男男女女，伢花大小，一人先装了一根。连田埂上的几个妹儿也没有漏掉。 偏脑壳点了烟，却说:“都管，你也太小气了吧，不看今朝是一个么得日子？常言道百年好合，好事成双。你这一根烟脱不得糊，再来一根，再来一根！” 路都管晓得一根烟打发不了这几个男客。又因为要急着赶到午时之前烧香拜堂，怕耽误太久错过时辰。也不多说，又挨个挨个装了二遍。 哪想到偏脑壳把烟往耳朵根上一夹，作古正经地说:“都管，你的烟作了数，还有媒人和新郎公的哩！” 都管说:“我是男方请起打路上招呼的，自然代表新郎公，你这话算不得数。” 偏脑壳不依:“那媒人呢？媒人总该要装根烟吧？”
媒人晓得碍不过去，只好上前。路都管摸出一包烟交给他，正要拆封，那想到三麻子一把抓了过去:“算了算了，我替你装……”却装进了各人的口袋。旁边的缺牙齿和简嘴巴以为这包烟没得他们两个的份，就把两双手一齐伸了过去。 路都管见势不好，晓得搞拐打，连忙双手作了一个转转揖，说起了好话:“众位听我说，我不是七里外乡的，也不是舍不得这几根烟。实在是今朝动身时老板就给了这一滴滴家屋什，刚才经过沿途十八家，已经打发得差不多了。后头不晓得还要遇到好多人，这烟就免了吧！来，来……吃糖……”就从袋子里抓出一大捧糖果，递了过去。 偏脑壳接过糖果儿，一看路都管的袋子也的确瘪了，晓得再也喜不出烟来了，见好就收，拱了拱手对他说:“好，好，我看你也是一个直爽人，我们也是好玩，不上正盘的。既然你把话说到这个份中，也不为难你。今天多有得罪，请多包涵……”说完，脑壳一偏，召呼三麻子他们移开了打稻机…… 这边的几个堂客，趁偏脑壳向路都管讨喜烟喜糖时，站在路边就伸起一个白窝子胫项，眼睛鼓得象一对铜铃，眨都不眨一下地象看西洋镜一样，梭上梭下不放过新姑娘梳妆打扮的任何细节，从头到脚上上下下看了个九九十足。一个个指指点点，品头论足，嘴里不住地赞叹着。 “啧啧，你看，这新姑娘真会打扮，配这件水红底子大红桃花的细格子褂儿，合身得很，尽显出上好的身材呢。”偏脑壳堂客对三麻子堂客说。 “是呀，你看，这新姑娘长得又称长，又灵醒，红桃画色，圆头大脸，硬是一个有福的相。”三麻子的堂客深有同感。 “啧啧，看她那胸头，滚圆滚圆，发起那没大，怕是有好处了吧？嘻嘻！”简嘴巴的堂客看出了一点么得迹象，悄悄碰了碰偏脑壳的堂客。 “嘘——莫乱说，小心撕你的嘴。”偏脑壳的堂客连忙制止。
三麻子的堂客听见了，来了兴头，就把嘴巴靠近简嘴巴堂客的耳朵根子，悄声打趣说: “怕是你当初和男客困了，怀起了伢儿才出嫁，今朝才怀疑别个吧？” “你才是呢。”简嘴巴的堂客说。
偏脑壳的堂客怕她们两个争起来会起冲突，连忙打塌:“莫说了，讲正经，新郎公也不差呢，配得上新姑娘……”
“晓得啵，这叫做天生一对，地配一双呢。”
看完新姑娘新郎公，又看了走在新姑娘一前一后的四个象征抬花轿的黄花妹子，赞叹她们生得乖乖巧巧，脸蛋象水豆腐一样白白嫩嫩。看完乖妹儿，又看送亲的人员，猜测哪个是新姑娘送亲带队的爹，哪个是新姑娘的么得亲戚。等得起亲的队伍走远，偏脑壳就给大家发糖果儿。三麻子摸出烟，他们四个男客就三一三十一、二一添作五分了，无非是一角三分钱一包的红桔烟。一些女客妹儿伢儿得到的烟也交给了他们。大家嘴巴里嚼着糖果儿，虽然感到很甜，很有味，却还是觉得拦新姑娘的过程更有趣，比看一场大把戏还过瘾。一个个哈哈嘻笑了一阵，就重新走落稻田，干起正经事来。 只一会，打稻机又重新“呜隆呜隆”的响了起来……
2021年10月26日写毕于重庆万州
文金锋，湖南桃源郑家驿镇人，乡土作家，曾任南方亚视，高原影视编剧，创作电影文学剧本《红叶满山情》《幽谷残月》《苦斑鸠》《梦断山神谷》《传奇林莽》，电视连续剧《靓女红唇》等，有小说，散文在全国各级报刊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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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11-29 16:22: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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