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老日记本

张新泉

       当年几个老同学送的日记本，半个世纪前送的日记本，想久保存,人在本子在。可几次翻了哈子，硬无着落，以为某次搬家时弄丢了。五十多年星移斗转飘蓬迁徙中一些原有东西失踪，不足为怪，以为这个日记本就是这种情况。在的时候不珍惜，不在的时候又惆怅惋惜。
       其实本子没有弄丢，像个潜伏很深的老牌特务发现不了。想不起塞在哪里，躲过了我粗枝大叶的搜索。五十多年后，在前不久的一次不经意的清理中，它重现眼前。
       我积累的一些“宝物”中，主要是书。部分购自新华书店，部分从收购部称斤得来，部分以物易物交换得到，还有自谋生路卖过一段书，没有销完的，只好自己“吃”了，退休后从地摊上也收罗来一些。这一些，那一些，积少成多了不得。都是些普普通通的书，孤本没有，社会上多如牛毛。你没有，他有；他没有，另外的人有，没有人将世上的书收罗得全。随着越来越多将一钱不值。数量庞大看不了，还占去很多角落。鱼龙混杂就要清理，数年便来一次扫荡。看过的，重复的，不中用的，踢出局，要的留存。但是优柔寡断难以割舍，丢的较少。像个肥胖子要瘦身，边瘦身边添加吃喝，结果还是胖子。这样边减边加，还来两辈子也看不完了。这玩儿衔在嘴里呢，是块骨头，吐出去是坨肉，就让其抢占家中面积的半壁江山。自我告诫，不能像贪官有了用不完的钱还不能缩手，我要把半数书籍扫地出门，就是在这次全面扫荡中发现了那个日记本，多次无果而这次翻到。
       日记本是烟色的，朴素的塑料封面现淮海二字。
       本子跟随我上山下乡，到三阳时，本子在；并开始使用，上面有在三阳红心大队时抄写的东西为证。转到陬郊李家岗大队，不在了；没有在这个地方写只言片语。参加工作到了盘塘，没有露面；调到八字路，没有露面；转到理公港，仍不见踪影，从此深藏不露。下岗回家多年，每两年要毛毛糙糙清理一次，还是秘不示人。多次转动、搬家，脑壳里已经将其彻底丢到爪哇国去了。六十九岁这天扫荡中无意翻出，就像李靖挥剑斩向肉球蹦出哪吒一样，扫荡废书蹦出了那个日记本，夹在一堆破书中露出尊容。
      平时没有记日记的习惯，缺少毅力坚持。还认识糊涂，寻常事情哪值一记，那显得多么婆婆妈妈麻里麻烦。 一生没有买日记本，于我，总觉得用不着写那么好的东西。写点子什么有十行纸方格纸或者角把钱一个的笔记本即可。有了日记本往往一放数年不用，弟妹们就有时拿去用了。
       为数不多的日记本，是赠送的纪念品或奖品。这个失而复得的本子是当年同学56年前赠送的。属于读书年代，属于早期东西……
       翻开封面，前面是题字。扉页后面是几个剪去的残留痕。什么时候剪掉，记不清楚，剪去的是什么内容，也记不起来。可以肯定与我无关，不会写反动话在上面，也绝对写不出私密的肉麻的话在上面。当时毛主席的十七八岁的红卫兵么，心地纯洁，反修防修，毛泽东思想为座右铭，岂是卿卿我我之辈。能够排日记本前面几页、后来又不能见阳光的，只有这种可能，是毛主席和林彪在一起的照片，是林秃子题词一类。那时候的日记本，语录本，很多就是这样。每个单位、个人头上都好像插了敏感的政治风向标，身上挂着政治寒暑表，都怕万一站错队。有的角色，忽而云端，忽而地面，忽而红得发紫，忽而臭不可闻。底下就要闻风而动，决定拥护还是反对，随时调整过来。林秃子一翻船，以前高喊林副统帅身体健康的，就忙不迭掀掉林秃子的一切印记。我们也跟着不得不谨小慎微，剪去那前面几页不宜保留的。现在当然不会出现这样情况，那时候如果不伺机而动，保留这个可是不得了的事情。轻则上纲上线批斗，重则可以塞进牢眼思过。不查屁事没有，要查准是问题。不分析没有问题，要分析是大问题。有胆保存不剪，现在就成一件小小的文物值得几个钱了。实际上是过虑了，现在常德地摊多的是这样文革物品，好像并没有因为保存把人打成坏分子。地摊偶尔还有许多当年的传单，我是一张文革传单都没有了，都于政治空气紧张时销毁了。
      这个五十年前几个同学朋友赠送见证友谊的本子，本当好好保存。然而什么宝贵的东西一旦拥有，也就随意了。没有妥善地方，就和杂七杂八的东西一块放。以至于后来连在不在都不清楚，在，还以为不在。客观上是多次搬家，主观是性格的马大哈，并不是不注重友谊。日记本这次象河里的鱼冒头，甚为奇怪，很多东西在一次次搬家、一次次风云变幻中失去，这个本子居然没有丢。只是 也和人一样形体变老了。可惜我没有一支生花妙笔把经过完美写出来，不然，能凑成一篇奇文。
        翻开封皮进入眼帘的题字是
赠给：战友张新泉
               长风破浪会有时
               直挂云帆济沧海
                                屈一明   黎益元
                                罗凤均   文新华
                                舒伯高   周起中
                                陈建仁   袁立仁
                                              1967、5、
     
       讲战友，我们又并不是军人，红卫兵当时都是这么称呼的。       舒伯高是同班同学，罗凤均、周起中、 陈建仁同年级不同班，黎益元、文新华、袁立仁低一年级。都是十几岁，都是同一个红卫兵组织的人。在毛主席发动的文化革命中，六六年十二月，成立全县第一个红卫兵组织，没有做任何出格事情，参加的是批评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到六七年五月，有半年时间的共同经历，不称学友而称战友，结下友谊，于是送我本子一个。
       本上诸公，是充满怜悯心的人。走资派也罢，当权派也罢，都没有尝过我们的拳头耳巴。与后来广播报纸宣传的什么响当当硬邦邦的打砸抢角色不是一回事，我们顶多是进行了一些舆论监督（大字报、大批判）。没有广大群众的舆论监督会有什么恶果，现在还看不出来吗？而社会喜欢简单划线，参加造反派的统统是那样的。后来当权派一刀切解放，重新上台，我们有的参加工作都受到过或多或少政审不过关的阻碍卡壳，体现一种新的窝里斗。都出以公心，才是人民之幸、国家之幸。
       参加的人都有罪吗？后来，当权派没有发的工资都补发了。靠边时，没有为党工作，不工作怎能拿工资，你的日子又不是没有过出来。吃了一点小亏占了大便宜，一下子成为富户。（只有极少的人拿这个钱交了党费或部分交党费，那才是真正的无私无畏的共产党员。）这体现了一种特权。都是受害者，普通人的耽误可能没有弥补，起码我们学生是没有一分一厘弥补的。特权为以后大量产生贪污犯埋下隐患，好像从这时候起，斤斤计较个人利益的多了起来。后来几十年缺失了革命大批判，竟产生了可鄙巨贪、方方面面腐败分子。
       再说那本子，误认为六八年知青下放留的纪念。我容易忽视细节，看了上面的正文，就没有看日子凭想当然。因为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这样的句子，就像分别留念的话语。实际上是六七年，这时候并没有分别，下放是一年后的68年了。写的人不会错日子，那么多同学当时都没有异议，可见准确不容置疑。把六七年当六八年，只是我的幻觉。不过，那天的大致情景还是记忆犹新的。我从桃三中学校出来，到了陵源商店，他们呼啦一下从商店出来把我围住。比我低一年级的屈一明是送本子的主角，这种事情他往往义气。大概他问了这样的话：送你一件东西，想要什么？大家望着我。
      我很干脆说，什么也不要。
       屈一明什么不说，转身进店，马上买了一个日记本出来。“送个 日记本，哪个写句话？”
      大家平时到一起打球，干事，个个活跃如快乐王子。此时如木雕菩萨，有半分钟沉默。不奇怪，这是中国人含蓄内敛的性格使然。不是字不好，与字好歹关系不大，清楚知道陈建仁、舒伯高   周起中及那几个的字都过得去；平时讲话一套一套下笔千言的人，一时也会为想不出什么惊人句子难住。
        正在这时，文新华、黎一元眼尖，看见了前面走来红小兵小老虎的负责人，不怕跌眼镜，就委托低了一个年级的高材生写。小老虎是高小学生红小兵战斗队负责人，他见是这几位仁兄，便快步走来。
      不等小老虎问，屈一明说明原委，小老虎坦然接过本子，抽出水笔，略加思索，刷刷写了这两句“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并写下诸公名字。事到如此，只好接受了日记本，不再推辞，欣然收下装入衣袋。那时候的衣，上面一个袋插钢笔；下面两个袋，可装书本和别的。
       第二年（68年10月）知青下放，我把日记本随同他们的友谊带到农村。日记本没用来写。繁忙的劳动，缺少写日记时间。脑壳里的惊弓之鸟没有飞走，活怕由于只言片语分析出名堂，也不愿写这么好的纸料。农村要一双精通劳动的手甚于写字的手，日记本一放三年没有动。后来还是写了，写的不是日记，却是这个：
       拜惟好汉，听祷原因：
       念我弟子，东土唐人。
       奉太宗皇帝旨意，
       上西天求取经文，
       适来此地，缝尔多人，
       不知是何府、何州 、何县，
       都在此山内结党成群。
       我以好话，哀告殷勤。
       尔等不听，返善生嗔。
        却遭行者，棒下伤身。
        切念尸骸暴露，
        吾随掩土盘坟。
        折青竹为香烛 ，
        无光彩，有心勤；
        取顽石作施食，
        无滋味，有诚真。
        你到森罗殿下兴词，
        他姓孙，我姓陈，
        各居异姓。
        冤有头，债有主，
        切莫告我取经僧人。
                唐僧的一篇悼词
                   71、1、
       记不得乡下怎么会断断续续看了《西游记》，抄了上面文字。“唐僧的一篇悼词”，是我拟定的题目， 71、1、，是抄写的年月，没有具体日子。没有读多少书的，喜欢这些浅显诗句，唐僧的这段内心独白，就把人物慈善怕事的性格特征刻画出来了。后面另外几页，都是抄的类似诗文，如孙悟空冒充医生的一段是：
       医门理法至微玄，
       大要心中有转旋。
       望闻问切四般事，
       缺一之时不备全；
       第一望他神气色，
       润枯肥瘦起和眠；
       第二闻声清与浊，
       听他真语及狂言；
       三问疾病经几日，
       然后饮食怎生便；
       四才切脉明经络，
       沉浮表里是何般。
       我不望闻并问切，
       今生莫想得安然。
             72、1、12、抄
       《西游记》里这样的文字抄写了六段，日期分别为七二年一月十二日、十五日、二月五日、二月十日、二月十三日，就没有继续抄了。后面抄的是鲁迅语录、高尔基语录、斯大林语录（毛主席语录有专门的语录本，没有抄），王济平《漫话学语文》段落，还陆陆续续抄了当时报纸上的十几首新寺，写了二十多页，日记内页大部分空着。本子倒数第二页写的是72年购书登记表，列为四项：书名、作者、定价、编号  。那时候虽然是文化荒漠，新华书店还是有少量书卖，登记这一年我买了10本书如下：《鲁迅书信杂文选》（0、6元）、《飞雪迎春》（0、6元）、《海岛女民兵》（0、6元）、《渔岛怒潮》（0、9元）、《金光大道》（1、06 元）、《高玉宝》（0、42 元）、《红松村的故事》（0、34元）、《天、地、人的起源》（0、14元）、《江畔朝阳》（1、13元）《列宁回忆录》（0、95元）。《天、地、人的起源》、《江畔朝阳》没有看，那些都看了。那是极端缺钱的日子，举家劳动一年，年终分配扣除粮油等食物支出后，所得不过百元，就拿了接近七元陆续买书 ，这是很多人一元钱也不开支的项目。 现在，这些书只剩下《鲁迅书信杂文选》、《海岛女民兵》、《金光大道》三本。
       几十年过去，这些送本子的青少年人都是老年了。偶尔会想起他们。舒伯高隔得不远，在乡下插了十亩田，还打豆腐卖。如果不来文化革命，或许和许多农村人一样外去了。读初中目的，正是为了多些文化去外面。如果知道外去不了，就和他人一样初小、高小就插田算了。能吃苦耐劳的，去工厂，部队，都能成为积极分子。阴差阳错不能遂愿，一介草根也看得开，没有好大的患得患失。我把他发展为县里诗词协会会员后，每年开几次会。田里劳作之余，丰富一下夕阳晚景的精神生活。
       文化革命的原因，怕背黑锅，动不动就是黑串联，难得听这个话。让我们几十年没有什么往来。 时过境迁，现在各有各的生活圈子。大部分不容易看到，他后来因病死亡。

      罗凤均是得了肺癌回家后看见的，浓密头毛由于化疗脱落殆尽，除脸壳子接近原貌，肌肉丰满粗壮的腿子只有柴棍大了。没多久去西方极乐世界，不能继续享用做包头得到的大把钱财。
       住桃源的陈建仁来陬市照看岳父母，见过数次，有时间他来讲哈子白话，他过得泰然自若有滋有味。文新华住常德，重型机器厂的工程师，工作事业风生水起，家庭和谐。屈一明住长沙，在所在大学负过一定责任。见过几次，身体很好，风采依旧，风度依旧，热情好客，仁义大方。我在长沙清水塘地摊卖字时，特意联系我，请我全家在长沙常德肠子馆吃饭 。 黎益元少见，这个幽默的人，和屈一明文新华一样，没有开言先有笑容。他从盐矿来，他带来了一个日记本以七律写成的诗。不由我汗颜，这时哪里写一首七绝七律。他好像一个练气功的人一下打开天眼那么神奇，里里外外都是诗。 周起中见面很少，好像做什么生意。袁立仁相当机灵机警，若去部队，当个首长当警卫员，却是再好不过了。对他的印象，定格在学生时代，还有几十年后他开车去桃源，特意停下送了几瓶酒……
      爱屋及乌 ，这些少年同学，也是当年的球友，在心中有份量，那个老日记本就有份量。本子的空白，决定以现状留着……已经古旧的日记本，自然不丢了。  


  
















        

      
      
      
        

日月同修

为老師的一本老日记本，书写了光荣勤奋为民的一生，值得我们学习，更应为你的付出点赞！

老涵

一本难以忘怀的珍贵日记本，记录着您人生的精彩点滴。点赞佳作！

津市向际芬

欣赏佳作！为老师点赞！

张新泉

日月同修 发表于 2023-2-20 11:17
为老師的一本老日记本，书写了光荣勤奋为民的一生，值得我们学习，更应为你的付出点赞！

感谢老师惠顾，精彩点评，热情鼓励。

张新泉

老涵 发表于 2023-2-20 11:23
一本难以忘怀的珍贵日记本，记录着您人生的精彩点滴。点赞佳作！

感谢老师惠顾、精彩点评、热情鼓励。

张新泉

津市向际芬 发表于 2023-2-20 11:50
欣赏佳作！为老师点赞！

感谢老师惠顾、欣赏点赞拙作、临帖鼓励。

津市杨支埃

欣赏佳作，学习点赞！

萧竹韵

欣赏精彩古懂，盘点诗意岁月，感佩创作才情，深情为您点赞！

萧竹韵

借屏问老师好，祝您幸福安康！遥致阖家欢乐，温馨吉祥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