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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 亲 树
萧骏琪
我写过父亲的，那两根竹棍叩地的声音仍然在记忆深处清晣地回荡在庶吉堂每个月白风清的夜晚，父亲的世界永远是黑暗的，但他的心如镜般明亮，他的思维如弦般分明。父亲生于民国二十五（1936）年农历九月十八日，依着数字看来似乎很吉利，但他的人生却充满了坎坷。抑或是祖父母的文化水平真的有限，抑或是对于取名他们认为只是人生中的一个记号，当父亲赤裸着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便拥有了这样一个名字：萧菊兰。一个女孩子般的名字跟随父亲形容不离长达七十六年。
这是一株什么样的菊和兰啊？在霜雪中颤颤站立，在风雨中瑟瑟发抖，前半世为了果腹而苦苦挣扎，后半世却在黑暗中屈辱度日。直到二0一二年农历五月十二日，父亲走了，我从常德汉寿赶回家时，我没哭，我觉得父亲的死亡是对他是一种解脱，真正的解脱。解了脱了，什么都轻松了，这世界本来是黑暗的啊。父亲在他三十九岁那年突患眼疾，依他自己的话说，叫做“不痛不痒不看见”。三十九岁正当壮年呢，娘决定不惜一切代价为他治疗。没钱，以三0五元的廉价卖掉一间木屋。记得卖屋的那天，年迈的祖母躲到另一间房里哭泣，娘劝她，只要把您儿子的眼睛治好了，修一间屋是很容易的。祖母耳聋，但她听清了娘这句话，泪流满面地点点头。可是，到一九八五年祖母撒手西去，父亲的眼晴依旧什么也看不见，而木屋的旧址，已长满了茫然的蒿草。
在父亲求医问药的日子，引来了多少不着边际的非议啊。有人说，搞了一段时间的春插，想休息几天了吧。有人说，只要到了松竹堂，把棍子一丢，迈开大步就跑。最后的结论是：（我父亲）不应该果（这么）懒！在父亲的棺材即将封殡的那一瞬间，我真想大喊一声：我父亲的眼睛到底是真瞎、还是假瞎啊？苍天！鞭爆声能掩盖这个世界上那一句最大的谎言吗？那是一句人神共愤遭天雷打的语言啊，可父亲却什么也不知道了，他用他的善良原谅了肮脏，他用他的与世无争逃避了人世间最无耻的恶语中伤。在这个世界，父亲似乎是一个可有可无的生命，他谦恭地生存着，那双没有光明的眼睛，总是在乞求这个世界给予他的同情心理，他把我给他的钱借给人家，却因为他人对他的轻视而去索取。父亲双目失明不是他的痛苦，父亲最大的痛苦是千方百计讨好人家而得不到应有的自尊。
父亲多才多艺，毛笔字写得钢劲有力，算盘打得“一勒熟”，顺口溜可以脱口而出，而且非常押韵，父亲的口才是有目共睹的，他只读了小学，没学过什么辨证理论，但善于找到对方的突破口，轻轻松松几句话，让人瞬间目瞪口呆。多少年前，邻居道三爹常来看看父亲，他们是“郎舅亲”，三爹的老伴是父亲的堂姐。三爹在没进门之前，便大着喉咙喊着，老队长啊，在屋里吗？父亲一脸激动，忙站起来，忙不迭地回应：在呢在呢，媠爷啊。多少年后我才知道，三爹一句发自肺腑的称呼，曾给了我父亲多少慰藉啊。父亲在世时，我忽略了他的存在感，每次从汉寿回时，给他烟酒，给他衣袜，临走时，给他的钱，可到他的生命终结时，看到柜子里存放着没穿过的衣服皮鞋，没用完的钱，我才恍然大悟：父亲所需要的，并不是这些能够使他生存的物质，而是那种亲情的陪伴。
我给了父亲太多的糖，却始终没有拿出他所需要的钙。
父亲是一棵树，好大的一棵树，父亲为我们提供阳光，又为我们遮住阳光，父亲的枝叶繁茂，至今还在为我们提供养料，可当我悟出父亲的苦心时，岁月却给了我一个若无其事的微笑。父亲，请给我一万个回家的理由，我有桃花，开满资水，我有明月，照我归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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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3-6 11:32:3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