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万绿众中一点红
鲁迅先生一辈子主张创作要精炼，所以他的作品一般的都力求短小精悍。如著名的《孔乙己》才两千多字，而《一件小事》竟只有一千二百字！他总结自己的创造经验说：“宁可将可作小说的材料缩成速写，绝不能将速写的材料拉成小说”。
当今文坛上，有些人却反其道而行之，“缩”风不浓，“拉”风有余，作品之长成了时髦。短篇小说动则一、二万字，渐渐快要赶上中篇了，被人戏嘲为“重量级”的短篇；中篇当然不能甘心落后，就拼命拉长，急速膨胀，几乎要与长篇小说并驾齐驱了；长篇呢？第一部、第二部、第三部……不超过百儿八十万字，是过不了赢的；诗歌于是激起直追，针头大一点的内容，洋洋洒洒八九十行，甚至二三百行，已是司空见惯；至于文艺评论文章，更有不少是洋洋大观，架势十足，内容空泛，无的放矢。这些掺了大量水分的长著，“或好浮华而不知实核，或美众多而不见要约”（汉.桓谭《新论》）令读者皱眉摇头，叫苦连天，脾胃大伤，望而生厌，因为它们无端地浪费了读者大量的宝贵光阴和精力，却并未得到多少收益。
老舍先生曾经讲过一个有趣的故事。某老爷子，岁数越大越怕死，规定家里人一律不准说“死”字，非说不可时，要用“喜”字代之。一天，三个女婿来祝寿，寿筵上逐个说吉利话。大女婿说：“祝岳父寿比仙鹤，能活千年！”老头挺高兴，可想了一下，又问：“那么，一千年后呢？”大女婿答：“就喜了！”老爷子生了气。二女婿赶紧说：“我祝岳父寿比仙龟，能活万年！”老爷子转怒为喜，又问：“一万年后呢？”二女婿无奈，只好说：“就喜了！”老爷子还是不满意。转到三女婿，最会奉承，挺认真地说：“我祝岳父大人长寿，就好比王大妈的裹脚布一样——永远不喜（洗）！”老舍对又长又臭的文章之讽刺，是多么地辛辣！
当今文坛上涌起的这股求长不求质的“长”风，为什么愈演愈烈呢？一是由于经济原因，稿费制度不合理所带来的副产品；二是许多人不懂或不重视剪裁结构，作品松散繁杂；而重要原因之三，则是出自一种误解，认为短作品只是“无足轻重的小儿科”，而长作品才能成为“流芳百世的巨著”。这实在是天大的误会！
文学作品决非越长越好。古今中外文学史上，固然有许多长篇巨著放射光芒，却也有无数短小佳作永垂青史，不少作家因“短”而雄踞世界文坛。
宋人潘大令的诗“满城风雨近重阳”，只一句，却传诵至今。荆轲《渡易水歌》只两句，“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刘邦《大风歌》只三句，“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项羽《垓下歌》只四句，“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雅不逝！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不是都是流传了千古了吗？李白的《静夜思》只二十字，写出了多少绵邈的情致；马东篱的《天净沙》小令，仅二十八字，写出了多少深邃的意境！
郭沫若的《炉中煤》才二十行，闻一多的《一句话》是十六行，艾青的《在智利的纸烟盒上》只十二行，臧克家的《老马》仅八行，不都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光华耀眼的明珠吗？
俄国的短篇小说圣手契科夫，也是以短小精悍闻名于世的，他的杰作《小公务员之死》才一千五百九十六个字，《变色龙》是二千零五十三个字。他说过，写作的技巧，就是“删掉写得不好的地方的技巧”，“写得有才华就是写得短”，并且常常把写得“亢长臃肿”的作品作为“一大缺点”加以批评。在给莎夫罗娃的信中，他批评他的作品“缺乏那种使得短小作品生动活泼的紧凑”，并说：“您不肯或懒得用刀子把一切多余的东西都剔掉。要知道在大理石上刻出人脸来，无非是把这块石头上不是脸的地方都剔掉罢了。”
“惹人春色不需多，万绿众中一点红。”文贵精短，以少少许胜多多许的实例是屡见不鲜的。柳宗元曾写过一首《渔翁》诗：“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烟销日出不见人,歙乃一声山水绿,回看天际下东流,岩上无心云相逐。”苏东坡点评此诗道：“熟味此诗有奇趣，然其结尾二句，虽不必亦可。”确实，偌若截掉墨二句，只到“山水绿”嘎然而止，更是余韵无穷，令人悠然神往，因为后二句实为“蛇足”！
类似这样应“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以短胜长的情况，并不罕见。《唐诗纪事》里就有则记载：诗人祖咏参加朝廷考试时，出题为《终南山望余雪》，按规定，至少得写四韵（八句），可他只写了四句：“终南阴岭秀,积雪浮云端。林表明霁色，城中增暮寒。”试官认为不合规定，而他却说“意思说完了”，宁愿名落深山，也不肯再添一字。结果呢，同他一起应试的诗，一首也没有流传下来，唯独这寥寥四句，至今仍为人称道。
古人诗文，讲究“字唯其少，意唯其多”，团扇之上卷千里云烟，咫尺之中有万里之势，一峰则太华千寻，一勺则江湖万里。唐代大诗人刘禹锡说：“片言可以明百意，座驰可以役万里，工于诗者能之。”
诗贵精短，小说、散文亦复如此。散文家何为曾这样介绍他的《第二次考试》的写作过程：开始写成有三千余字，后由于人民日报副刊所能给的篇幅有限，迫使自己不得不在艺术处理上有所探求。把焦点都集中在陈伊玲身上，烘托她，渲染她，刻画她，修改压缩后，字数不愈两千。不想这篇短文，却成了散文名篇。作家深有感触地说：要不是人民日报文艺部限定篇幅，“初稿写下的三千字至多不过是一篇素材的记录，即使能与世人见面，也必定很快就消失”；压了一千多字，倒使它成为脍炙人口的珍品，此中奥妙，发人深思？
有人总觉得写长的作品很难，而写短的诗文容易。其实，这是错觉。因为长文固然难，短文也不容易。有一次，有人请著名诗人马尔夏克写稿，说：如果你不答应写长篇作品，就写一首短诗吧！诗人回答说：能不能要求一位工人，造不出机器，就请他造一块表呢？这个小故事寓意深长的比喻，正好深刻地阐明了文艺创作中长不易短也不易的道理。
郑板桥题画竹诗道：“莫将画竹论难易，刚道繁难简更难。君看萧萧只数笔，满堂风雨不胜寒。”
为了精短，许多作家都是狠下了一番苦功夫的。一个天高气爽的秋日，欧阳修约好友郊游，突见一匹脱缰马扬起四蹄，嘶叫着，风驰电摰地狂奔，前方不远躺著一条小狗，它猛地抬起头来，看到那象离弦箭一样的奔马，一下子吓傻了，就在这一刹那，奔马踏着了小狗，活活把它踩死了。欧阳修想了想，向同游的朋友建议，把看到的事记下来，力求记得简要。那个朋友拟了一句：“有犬卧通衢，逸马蹄而死之。”欧阳修说：“太罗嗦了。如果用这个办法写历史，一万卷也写不完。我看用六个字就足够了：逸马杀犬于道。”他的名篇《醉翁亭记》，原先一开头就大写滁州山景，后来细想，觉得本文重点应是“醉翁亭”，没有必要花许多笔墨去写山景，就将这段文字统统勾掉，只剩下“环滁皆山也”五个字。
契科夫对自己的作品总是压缩了又压缩，删削了又删削。他还主张，对一个初学写作的作者，可以把自己的作品折成两半，把头一半撕掉，把后一半的开头稍稍改动一下，那篇小说照样可以看得懂。
美国现代作家海明威，曾把文学创作比作漂浮在大洋上的冰山，形之于文字的东西是作品看得见的“八分之一”，而作品隐藏的内容，则如同冰山在水下的“八分之七”。他说：“应该把一切可以抛弃的东西，全都抛掉。凡是抛掉的东西，都进入水下。这样才能使我们的冰山坚实牢固。”他的短篇小说有的只有三、四页的篇幅，著名的《老人与海》这样容量极大的作品，他也只写成一个中篇，才五、六十页。他说过，这个题材假若由别的作家来写，恐怕要扩展到一千页以上。他练就一种“海明威式的语言”，生动精练，明快有力，富于诗意。他养成一个独特的习惯，站着写，坐着改，为的是避免亢长拖沓，力求精短。
文贵精短，但不能为短而短。长而空不好，短而空也不好。长于短是辨证的关系，不能绝对化。庄子说过：“长者不为有余，短者不为不足，是故凫胫虽短,续之则忧,鹤胫虽长,断之则悲。”《庄子·骈拇》宜长宜短，首先由内容来决定，并力求自然，既不勉强拉长，也不削足适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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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3-28 11:39: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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