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上将军 于 2023-6-25 09:41 编辑
病树前头万木春(之一) 龚敏龙 猛张飞怕病的故事流传至今数千年。如今,却有人说:“病不可怕”。 说到这事,还得慢慢说起: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三国时,张飞战曹军于当阳。但见张飞怒目圆睁,挺丈八蛇矛立长坂坡桥头大吼:谁敢战我!声如炸雷,吓死曹将夏侯杰。未久又战,曹将文聘败退。张飞喜称:素无敌手,何事可怕?刘备说:汝怕一事!并在其手心写一“病”字。顿时,张飞大惊失色,泪如雨下,全然没了英雄本色。可见,谈“病”色变,自古而然。 或许,有人说,张飞怕病的事,无从考证。然而,“好汉只怕病来磨”的说法,已是尽人皆知的话题。更有“栽秧割谷不害病,喂得猪来就是命”一句话,把人们怕病的心理阐释得干干净净。可见,普天下无人不怕生病。亦可见,不能生病的时节更不能生病。 如今,有一刚强如张飞者,年届95岁,竟说:“病不可怕”。 这人便是龚道平。数十年前,他病瘦如鬼。现在,气壮如牛,居住澧水一桥桥头宿舍。年壮时,他耿直便如张飞,喜说公道话,沦为右派似有必然。既然判为右派,便成了绝难复活的“四种分子”。后又复加一顶“反革命”帽子,成了戴着“右派”及“反革命”两顶帽子的“四种分子”——心中不服。人,一旦陷入万劫不复的困境,那还能有什么知己一诉胸中块垒,他气鼓鼓的肚腹终日气鼓鼓。 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他四顾无援,感到此去前程无路,诤言直腹的他觉得自己看透了世道人心,生死荣辱。唯有死去可使自己摆脱精神痛苦而追求到精神的孤洁。绝了尘念的他感到,死亡于他是摧折,更是解放。是展示意志的方式,也是证明清白的方法。他似乎通过“死亡”的镜子,欣赏到了自己生命的另一存在形式。因此,他不但要用这样的方式结束自己,他更要用这样的方法保持自己的尊严。况且,他除了接受批斗和不停地写检查,已没有别事可做。唯有吹灭生命的残烛离开人间,才能结束这种失去自由的胁迫。因而,他的自愿与顽强的死去中,也残留着不甘和脆弱。因之,他曾以投河、服毒、上吊等方式自杀三次,未遂。除了得到“以死威胁组织”的罪名,便是落下胃溃疡的疾病。正是在这不能生病的倒霉时节,一病既来却又多病相伴。风湿性心脏病、肾炎、支气管哮喘、肺气肿等恶病先后结伴袭来。更有丑不堪言之事,因患痔疮痔瘘裤裆里血水不断,只得以一细绳连结布条吊夹在两腿之间,状如女性进了月经期。寒冬似可,夏日恶汗浸淫伤口,痛不欲生。加之头上两顶帽子是沉重的,帽子底下的人生便更沉重了。一个人,政治上被剥夺了平等的权力,外部世界充满了敌意与孤独,本已十分痛苦——在这绝不能生病的时刻却又恶病缠身,须有非凡的勇气才能挣扎着活下来。长达廿余年的艰难困苦,使他感悟到了“度日如年”这句话的辛辣,而体味之深,尤以“文革”时下放高山为最。 1968年,他被下放到西北大山中的南坪青林药场。药场种有天麻、人参等诸多贵重药材,常有人偷采。因他是个四种分子,场领导认为他是不敢偷药的,且患多种疾病也不可能从这深山老林远走高飞。于是,决定由他守场履职保护集体财物。 人间怪事真多,选一个守护药场的人,不在“95%可依靠对象”中选贤任能,却在属于阶级敌人的“5%的专政对象”中选一个四种分子为依靠对象去保护集体经济不受损失。看来,荒谬的理论落后于实践的需要,只能引发有识见的慧心去思考:如此局面,究竟能维持多久。或许,这就是“知识越多越反动”的地方。正是这种识见,使龚道平看到了自己命运有着变幻的一天。他自觉地认识到——必需负责地守护好药场,不偷不盗不沾污自己的历史——真正的人,爱惜自己的历史就像鸟爱惜自己的羽毛。鸟,哪怕失去一点点羽毛——也只能低空盘旋,不可能飞高。若立身不高,便看得不远。若偷若盗,自己也是死路一条。 高山药场,路险山高。林寒石怪,苦寒难熬。常年浓雾锁地,几十里渺无人烟。他赊来一头刚出窝的小猪相依为命。小猪却也乖巧,每晚与他相依相眠,床上便多了几分暖气。他也常与它倘佯在药地,捡得天麻、人参的残根,在衣裤上擦擦便放在嘴里嚼起来,倒也吃得津津有味。人猪为伴,没有争斗,没有诬陷。空山鸟语,唧唧啾啾,自是一块空灵天地。他虽身为囚徒,心灵却在这空灵天地里安然无忧地安然了。身体,居然渐渐好了起来。 某日,石门县中医院名医陈桂芳,随县卫生组下乡检查山区医疗及药材种植情况到了南坪青林大队。听说药场由一个县城下放来的大右派守护,陈桂芳疑心顿生:莫不是龚道平?他还活着? 一代名医陈桂芳生疑,非为怪事。几年前,陈医生曾在县城为龚道平治过心脏病及支气管哮喘,上气不接下气的哮喘形状使人入目生厌,料定他去日不多。他无钱、无自由、无医疗条件,且病情严重。几年过去了,未必他还活着?疑心重重的名医为积累临床经验,不听任何人劝阻,不顾山高路遥,大汗淋漓地爬到了青林药场——果然,见到一人,着破衣烂衫,长发似一丛乱草从头顶散乱到肩上。粗看,不像龚道平。细瞧,似是龚道平。环顾四野,一茅棚,一破锅,一小猪。破锅尚在露天中盛满山风。小猪稀见人来甚感稀奇,哼哼唧唧,摇摇摆摆。荒蛮之地,冷清空寂。唯有这猪——这小猪!为这山中的人间平添了几分生气。 陈桂芳目睹眼前情景,痴立无语。前见之人肌瘦如鬼,今日所见,他虽蓬头垢面状如兽物却又正身而立,分明是人不是鬼。而其所居之处,或许鬼都不居。种种疑问在陈桂芳心中翻滚:他在这样的条件下生活,且垂死病中却没有死?! 龚道平自知“四种分子”是不能随便与人交谈的。两人四目对视,却默然无语。唯有那头小猪仍在哼哼唱唱,不安于难耐的孤寂。 陈桂芳终于按捺不住了,惊疑之语冲口而出: “你是龚道平?”问得急。 “我是龚道平。”答得慢。 “你是在石门街上拖板车的龚道平?” “你心脏病好了?” “你哪来钱治病的?” 急欲破解疑团的陈桂芳全然不等龚道平回答,一句问得比一句紧。 “几次快死了,药场把埋我的坑都挖好了,还用几块杉木板给我钉了一个木匣匣,准备装我的尸。后来,我看到死期临头,干脆不想事了。他们揪斗我,我也不当回事了。山高路远,他们也懒得上山来几次,斗我的次数也少了。我有闲心在山里采些草药熬水喝,没事就按掐足三里、内关、关元、涌泉等十多个穴位。现在没什么病了。死不成了。不想死了。”龚道平眼见陈桂芳并无恶意,诚心诚意爬上山来看自己,没什么招待他,便用这番话招待他,以示自己心领了他的一番好意。 陈桂芳语塞。泪下。匆匆离去。 那时,“四种分子”是招惹不得的,像瘟疫,像病毒,接触多了,将平添许许多多说不清的麻烦事来。况且,不人不鬼的龚道平又是声名狼藉众所周知的“右派兼反革命”;更况且,陈医生又是不听劝阻独自一人翻山几十里而来的。是非之地,焉能久留! 稀客远去,山谷中又充满了冷寂。孤立的草棚在山风中孤立。小猪继续着哼哼唧唧,习惯了孤苦生活的龚道平并不觉得孤寂。他认为:孤苦与欢乐、健康与病痛,都是相互关联、相互比较而存在的。诚如毛泽东在《矛盾论》中所说:“事物发展过程中的每一种矛盾的两个方面,各以和它对立着的方面为自己存在的前提,双方共处于一个统一体中。”因此,孤苦中存在着欢乐,欢乐中潜藏着孤苦,一切都是变化和发展的。生与死也是相互对立的两个概念,共处于一个统一体中。当一个人以马克思主义的哲学观把人生的价值不以死亡为终结,并悟透佛、道所倡之生与死,幻相与实相,就会无所畏惧。无欲无求,上苍自会润物无声,万物归为苍生养人。他更认为,把《矛盾论》中的“对立统一”、“否定之否定规律”等诸多哲学原理弄通了,并在生活中用活了,就可看到“病树前头万木春”的生机,看到新艳的前景。但要正确践行,还得钻研毛泽东写的《实践论》,他反复看着这几句:“……原定的思想、理论、计划、方案,部分地或全部地不合于实际,部分错了或全部错了的事,都是有的。……真正的革命的指导者,在于当自己的思想、理论、计划、方案有错误时须得善于改正。……情况的变化是很急速的,如果革命党人的认识不能随之而急速变化,就不能引导革命走向胜利。” 他反复阅读并结合实际反复思考。思维的轨迹似乎是一个圆的,一次又一次的思考只是沿着这个圆圈重复着一个想法——错误将在实践中改正。于是,他的脸虽呈病容,眼中却有了亮光;于是,他在深山老林中,用《矛盾论》和《实践论》修炼思想,锤炼身体。 世界之大,真是千奇百怪。一个“右派兼反革命“,居然认真学习毛主席著作且常读常新。他越读越觉得:自己的政治问题将会妥善解决。眼下,最要紧的是抓紧时间恢复身体健康。只要解放思想、放松情绪,坚持从实际出发用活单方偏方对症采药治疗,并养胸中一腔正气,身体也会强壮起来的。况且,别人眼中冷清孤苦的药场环境,恰是个学习和疗养的世外桃源。 人间的怪事有如万花筒般的变幻莫测。专政部门把毛主席著作发给他,原是要他读了之后,交代罪行接受改造。殊不知,罪行无所交代而思想认识水平却确实提高了。他竟然读出完全与上面意图相反的内容来,岂不怪哉?“阶级斗争”是否需要“月月讲,年年讲”?似乎一时也难回答,仍然只能等待——时间! 时间,是一位妙手回春的良医。日复日,年复年,他的身体健康了,看来,“久病成良医“也并非虚妄之说。 时间,也是一位公正的法官。时光流逝到了1978年秋天。时间老人终于摘掉了他的“右派”帽子。翌年,又发给他摘掉“反革命”帽子的通知。他看着两张通知书——苦笑!为了等候这巴掌大的两张薄纸,竟然耗去了22年。然而,正是这两张薄薄的纸却硬如铁铸的“免死牌”, 挡住了随时接受批斗的传唤;挡住了往日的卑贱和病苦。 他终于由鬼变成了人。 原载《长寿之友》2017年《病不可怕》增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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