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粮
“哎——,拉鸡公车哟!送粮谷嘞——” “”我看大街去啦!吃娃娃糕去啦——” 我从床上骨碌碌腾起,朝着刚露出笑脸的太阳,高兴得跳起来。 那是解散公共食堂的第二年初秋,父亲叫醒我,要我拉车送公粮,到大堰当吃娃娃糕去。 我穿着土布旧褂和桩巴裤,赤着双脚,摸了摸鸡公车的头,叫一声:“伙计,出发!”,肩上套上车头上的绳子,拔腿就跟着车队,前倾身体使劲往前攒,鸡公车发出“嘎呀嘎呀”的欢叫声。 长龙般的车队,奏着和谐的乐章,在丘陵小道上跋涉。 在农村,每年早稻收割后,根据“先国家、再集体、后个人”的原则,不管你产粮多少,必须先交公、余粮。公粮无偿,叫农业税。余粮,即农民多余的粮食,国家按牌价付款给生产队。这一年,公共食堂已解散,生产力大解放,加之风调雨顺,粮食大丰收。社员们爱国热情空前,踊跃交售公、余粮。由于我们公社没有粮店,粮食只能送去十八华里外的大堰当。 平常,大人经常向孩子们炫耀:大堰当呀,蛮大蛮长的街哩!长宽一里多,中间十字大街,还有东街、西街、南街、北街,你走得进去,怕走不出来哟!百货商店、小吃店、饭铺,分布大街小巷,让你数也数不清呢!肉片面、油饼油条,还有小孩们最爱吃的娃娃糕,怕你十天半月也吃不完哩! 我充满着对大堰当无限神往,巴望有机会去那地方,见见世面,饱餐一顿娃娃糕。这一天终于到了。 拉车还不到半个小时,我已经气喘吁吁,汗流浃背,腰酸腿疼。老爸笑着问:“拉车好玩吧?还有十五里路、三个陡坡哩!不去了吧?啊?”老爸明明在激将我哩!“不,坚决去!”我不假思索地拉着我家这辆鸡公车,一个劲地往前攒。 我家这辆鸡公车,据说用了几十年。除送粮外,父亲平时把它立起来,放在偏屋里。我和弟弟经常偷偷地溜进去,用手拨弄轮子,往下一带劲,车轮就会咕噜咕噜地转起来。如此往复,其乐无穷。有一天,我家隔壁才子炳哥神秘地告诉我,他刚从书上看到,鸡公车是诸葛亮发明的。三国时候,他打仗运军粮的就是鸡公车,那时叫“木牛流马”,后来技术从四川传到了湖南。 鸡公车唱着欢快的歌声,车队在曲折坎坷的的小路上爬行,前面却被李拱坡挡住了去路。休息片刻,开始艰难地爬坡。 李拱坡虽然只有五十来米,但足有45度。身强力壮的,大小木轮同时着地,一鼓作气登了上去,又马上回过头来,气喘吁吁地将后面的伙伴车拉上去。我弱小力单,能爬上坡就了不起了,拉车只是个摆设,老爸力气也不及他人。 我爬上坡来,已是精疲力竭,全身湿透,连喝水的力气也不足了,一屁股坐在地上端详着这一溜鸡公车。 我最爱看鸡公车。 那鸡公车,车头形似鸡头。大约两米左右长,头上一小独木轮,主体一大独木轮,轮缘裹以铁皮。大木轮上部装有凸型护轮架板,可坐人载物。车身后部有两只腿,便于停放。两侧各为一根结实的檀木车把,像一只撒开翅膀捉食的公鸡。推车者紧握两边车把,肩膀上担着短扁担,扁担两端棕绳分别套在车把上。 鸡公车可一人推,也可两人合作,一人在后推,一人想我那样在前面用绳拉,反手攥着绳子,身子前倾,一步一步地朝前挪,像纤夫在拉纤一样。 “鸡公车,精又巧,不吃粮食不吃草。秋收时节送粮谷,一年四季推肥料。”坐在坎边打着赤膊的肖队长猜透了我的心事。 老爸对我说:“鸡公车好是好,好看也好玩,但把它推得稳稳当当就不是那么容易了。” 于是队长唸起推车诀来了: “好嘞!出发吧!”队长一声吆喝。 大家从地上腾起,立即踏上征程。 经过一小时光景,车队在曹家坡山顶上休息,老爸说:“大堰垱到了!”居高俯视,山下是一条宽阔的大河,河那边黑压压的一大片房屋,肯定就是大堰当了,那娃娃糕肯定在那儿了。极目远眺,蓝天白云下,是无边无际的平原。 第一次走出山村的我,心旷神怡,情不由衷地大叫: “啊!……哎!……” 此时的心情与后来初到北京、纽约相差无几。 上坡艰难,下坡更危险。曹家坡,两百多米长、二十多度。两三百斤的手推粮车,没有刹车,只能扛紧车扁担,两手抓牢车把,两腿蹬实,慢慢地有节制地吊着粮车走下去。稍有闪失,将连人带车滚入坡下,后果不堪设想。我跟在车后,为老爸、为大伙、捏了一把汗。 下得坡来,虽然已是平原,但是,那条大河横住去路。河差不多两百米宽,没有桥,河水悠悠,清澈见底,熙熙攘攘的人们在一溜木排上来来往往。我们车队只得两人一组,将粮车半拉半抬过去。我倒成了累赘,按老爸嘱咐,站在河边不动,等爸接我。我提着心看着桥上艰难行走的人们,心里早忘记了娃娃糕! 也真怪,大堰当粮店偏偏建在街西花果山山坡上,离街五百米处。待我们的车队进场时,满院都是交粮的社员,只得依次排队。一个多小时后,将粮袋从鸡公车上卸下,检验过关,盖上灰印,过磅记码,然后抬进仓库。 一切都十分新奇,我被这热火朝天的劳动场面所吸引,遥想送粮的艰险与汗水,思索着,我们为什么空着肚子、历尽艰辛,把粮食乖乖的送到这儿来? “娃娃糕来了!”老爸塞给我四个娃娃糕,我食欲顿发,狼吞虎咽,三下五除二,两分钟吃得干净利落。此时,太阳偏西了。 从此,关于“粮食”的往事,久久挥之不去,一连串“?”挂在耳环。为看街市,为吃娃糕,我首次帮助大人送粮,却收获意外:送粮艰辛,交粮慷慨,瓜菜代粮,饿己饱国。长大了,亲自种粮,饿着肚子送粮,尚知“粒粒皆辛苦”。再后来,组织种粮、送粮,直到最后走出农门也没有吃几天白米饭。 最终感到农民最苦、最冤。 泱泱农业大国,公粮乃皇粮,必交无疑。现在工业发达,农业免税,乃情里之中。实话实说,那时,农村许多地方,不仅没有余粮,而且根本就不能自给。 我还始终百思不解—— 城里人吃了农民省下的粮食,反倒瞧不起农民,骂农民“乡巴佬,泥腿杆”。极“左”时期,干部下放或“发配”农村,说是进了“牛棚”,是劳动改造。 盘古开天哪有城?哪位城里人不是来自农村?
(2007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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