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房（1）

于乾松

   听    房（1）




郭守信

我1970年12月参加工作。在正雄矿务局基建工程处矿建营运搬连三排（文革时，国营单位大都采用部队建制）当信号工。那时我才16岁，七年级毕业。

工作之余，工友们常聚拢在一起胡诌八扯，信口雌黄。

孙师傅人高马大，虽说年已四十有余，但看起来仍然英俊潇洒，帅气不减当年。由于他见多识广，口才一流，常为主讲人。尤其是他的黄段子，绘声绘色，很受欢迎。有人甚至建议：段子若能常换常新，引人入胜，你的活儿，我们替您干。

孙师傅十多岁就参军了。曾为大首长牵过马、当过警卫，据说还为大首长挡过子弹。因受过处分，一直没能提拔。转业后，先是分配到省公安厅工作，后来下放至省城公安局工作，再后来便打发至工程处当了一名运搬工，直至结婚当了个倒插门的女婿。有知情的工友悄悄告诉我，孙师傅越干越抽抽的主要原因是，不管走到哪儿都爱搞个“军民关系”，有时还能撒下一两颗“革命”的种子。要不是有大首长费心事极力罩着，他的脑袋早就搬家了。

对于仕途，孙师傅根本不以为然。对自己丰富的风流史倒是洋洋自得，走哪儿吹哪儿：就咱这长相、这身板、这体力、这技术，到谁家，她还不得倒贴？吃了喝了不说，给咱织件毛衣，做一两双鞋什么的，那都不必说。着了急，还能给咱兜里揣上个十块八块。

那天，他私下里悄悄对几位年轻工友说，想学点技术？跟着我，找那差不多点的下家听听他的房，学几招绝活儿，我保你将来找到媳妇后，她一天也离不开你。

他得意的晃晃脑袋。

工程处，建井单位，流动性大。单身职工本来就多，再加上七十年代结婚年龄卡得很紧，男不到28周岁，女不到26周岁是不批准的。那帮年轻工友个个如干柴烈火，都想跟着孙师傅。虽说不能彻底解馋，但组团饱饱耳福，长长见识不也是件好事吗？孙师傅收徒很严格：年龄必须得25岁以上，得守纪律，还得保密。另外，“听房”故事只能内部交流，不得外传。事情一旦败露，整出个“流氓集团”啥的，挂上牌子游街批斗，那可就败了大兴了。

据说，到底还是有几个年轻工友入伙了。

在运搬连里，我年龄最小。他们议论这些事时，老师傅和大哥哥们一般都避敷着我。“你个小屁孩儿，毬也不懂，一边待着去！”

但只言片语的，还是不时的能吹进我的耳朵里。

团支部大会后，支部李书记留下我，安排下周大批判专栏的事宜。我建议说：“咱们是不是该出一期批判下流言论和流氓思想的专栏了。”

“怎么？你有这方面的材料啦？”他问。

“那倒没有。就是觉得咱工人阶级队伍里不少人下流话成串成串的，个个像流氓！”

“小郭那，你还小。现在和你参加工作之前在学校里的环境可大不一样了。无聊时，他们讲点成人故事，取个乐，逗逗笑算不了什么。再说了，工人们大多没啥文化。闲下来能议论什么呢？探讨探讨政治吧?一不留神，荒腔走板，搞不好就成了反革命，永世不得翻身；你说研究研究技术吧？咱都是劳力工，有啥好研究的；你再说谈论谈论艺术吧？一般水平那能谈论得了？人家江青同志早就把那八个样板千锤百炼了。况且，那几个样板戏，人们已经看的不看了，不少人都能背下成段成段的台词呢！”

之后，慢慢的我也习惯了，甚至对工友们的“下流话”产生了兴趣。

孙师傅的团队果然有了收获。

懒虫魏东彪长相怪异，他的前嘣儿头后脑勺，都能比常人多长出一大块来。还有一外号叫歪脖子齐栓柱的，他俩人因干活差劲，经常被打发到武装部参加民兵训练。有人打趣的说：就你们？甭说打仗、抓反革命、保卫伟大领袖了，就连队形都排不好。你说排横队吧？魏东彪你前嘣儿头对齐了，后脑勺却多出一块儿来，反过来也一样，后脑勺对齐了，人家能把你的嘣儿头削掉？再说排纵队吧？你齐拴柱左嘣儿头对齐了，右下巴却多出一块儿来，反过来不也一样？

就这两块儿材料，在孙师傅的眼里，却成了“听房”团队的香饽饽。作为民兵，他俩可有巡夜的优势啊！

当然，目标还是得孙师傅定。

有一位姓刘的单身工，连续几年请了探亲假却不回老家，倒是他的养女经常来探亲，便有了些风言风语。刘师傅人很勤快，自己在矿井附近挖了一眼土窑洞，但手艺却不咋地，砖墙七斜八扭，门窗走风漏气，甭说御寒啦，就连隔音都不行。

于是，被孙师傅锁定为第一目标。

他们整整在刘师傅窗户底下蹲守了三个小时，屋里才有了动静。之后，有一个女人的声音传出：“白天叫爹爹，黑夜叫哥哥。”

第二个目标，也被孙师傅锁定。

早就听说革命委员会主任、军代表胡久任是个色狼，开会时，就连给领导倒水的女服务员，他也要盯上半天。

保卫军代表的安全，当然是巡夜民兵的首要任务了。

那天夜里，孙师傅他们刚走到胡代表办公室门口，就听到屋里传出了一个年轻女子低低的哭声：“不要，不要！”

一会儿，胡久任喘着粗气说：“不要怕，哥哥只给了你一个小头头，若能更深入一步，过一段，革办副主任的重担就由你来承担啦！”

胡代表果真一言九鼎，到年底换岗时，那个女孩顺利的补缺了革命委员会办公室副主任的位子。

时间不长，那几个年轻工友就用不着师傅，开始单干了。

但“听房”可是个技术活。信息不准、没有耐心、不能熬夜、脸皮太薄，那你是肯定不能胜任的。

单红旗就是个棒槌。

他几乎每天夜里去单位专为临时家属安排的探亲房偷听。说是探亲房，其实就是几眼单位租用当地村民的破旧土窑洞。门窗年久失修，极不严密，是“听房”者经常光顾的去处。

小单根本就没搞清楚那一天正是探亲房空闲的日子，急忙穿了一身黑就溜达过去了。一看，其他同行没来，这小子很是得意：今天独享一勺烩，明天可有的吹了。不成想，浪费了两三个小时，耳朵连贴几个窗户都听不到任何声响。这时，不远处土崖下的一间土窑洞里传来或高或低的“啪啪”声。但那儿并不是探亲房。小单自言道：柳暗花明又一村啊！管他呢！有收获就行。

就这样，这小子一直听到天快亮。

“还是农民伯伯厉害，明天可有大牛能吹了！”

实在太困了，他拍拍屁股，伸手扶着门框要起身时，才发现门上锁着把大铁锁，抬头一看，那单片天窗框子，还在那儿随着小风晃荡呢。

“我操！”他挥起一脚，差一点儿将门踹下来。

韩乃富就更搞笑了。

他有个外号叫韩猫猫。午夜12点，他急忙端了一杯茶，搬了一个小板凳就靠在了一个熟人家门口开始加班了。虽然有茶水顶着，可天快亮时眼皮直打架，就靠着门睡着了。

上班时间到了，屋里小两口一开门，“咣当”一声，韩猫猫直接就躺到屋里了。可把小两口吓坏了。实在是熟人，不然，革命委员会会把韩猫猫当贼抓起来。

有人给哪几个年轻人出主意，说你们师傅成天价吹牛，不妨看看他的能耐，岂不更直接？

孙师傅念叨宣传队一个叫杨晨的女演员好长时间了，人漂亮，觉悟高，丈夫死了几年了，从没听到过任何风言风语。他曾纠缠过几次都无果而终。

孙师傅就是不死心。他想了不少辙，甚至练起了京剧样板戏。功夫不负有心人，时间长了，俩人在街上碰上时，那女子偶尔也会向他点点头或笑一笑。

终于有了回应。那天他俩在街上又照面了，杨晨在孙师傅肩上轻轻的拍了三下，孙师傅立刻就想起了孙悟空三更半夜学艺的故事来。

难道我们孙家都走的都是三更运？

那天，孙师傅刚上班就一直摇头晃脑，哼着西皮二黄。那几位“徒弟”便知今晚肯定有戏。

在一间窑洞前，孙师傅停下了脚步轻轻地扣了扣们。

“天王盖地虎，”屋内问，

“宝塔镇河妖。”屋外答；

“半夜三更说话，”屋内又问，

“这里永远是我的家”屋外抢答。

哟嗬！连威虎山的黑话都用上了。

于是，“吱扭”一声，刚打开一条门缝，孙师傅便挤了进去。

见状，那帮徒弟鱼贯而至。

好半天，或狂风暴雨、或窃窃私语，直听得那帮徒弟热血沸腾，心猿意马。

天就要亮了，窑洞里传出孙师傅那标准的京剧《沙家浜》郭建光的西皮原板：

“朝霞映在杨晨身上，

你疼我，我爱你，鸳鸯成双。”

那杨晨的回唱更悦耳：

“全凭那哥哥你一片情，

久旱的枯木又逢春。”

接着，窑洞里又传出杨晨仿李奶奶在京剧《红灯记》里那深情而意味深长的念白：

“孙大哥的酒，点点滴滴在心头。我也这儿也有一碗酒，你，你把它喝下去！”

孙师傅太激动了，说：

“有您这碗酒垫底，什么样的酒我都能对付！”

接着又说：

“谢谢妈！”便唱了起来：

“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

唱完之后，他的声音却有些颤抖：

“晨啊！今天我才知道什么叫红颜知己！”

“以后——我还能来吗？”孙师傅又说。

“那刚才不是说这里永远是你的家吗？”她停顿了一下，“难道你犹豫啦？”

“不！不！不！我是生怕你以后你会喝别的什么酒！”他也停顿了一下“我承认，在感情上，我不是一个专一的人。但从现在起，我绝不会再找别的女人了！就认杨晨你！”

孙师傅显然动真情了。

“孙大哥，除了我死去的丈夫，我从来没喝过其他什么酒。打今儿个起，我也只认大哥你这碗酒！”

……。

窗外那几位“徒弟”都听傻了。

“我的娘啊！师傅这两下，咱这辈子恐怕瞎了！”

“你以为师傅那本事是白给啊！”

“原以为师傅是花花公子，胡搞女人之辈。看来，他也有真情啊！”

“那是没遇上！”

多年之后，这帮小子在不同场合还都在为孙师傅竖大拇指。